「她認為父司母職無可厚非,社會真正的進步在男女隨時有能力轉換位置,換句話說,她支持我做全職父親。」
原來如此,原來周至佳念念不忘他的新志願。
蓓雲問:「她是認真,還淨是賣口乖?」
「碧顏願意付諸實行。」
「你要為她生孩子?」蓓雲語氣非常諷刺。
「我只想為自己生孩子。」
「單身父親不易為,周至佳。」
「所以我需要你的支持,蓓雲,這是我的哀的美敦,如果你不願意,我只好去求他人。」
蓓雲怔怔地看著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侶,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。
他未必不知道她改了旅遊地點,他極可能故意偕女伴在同一地方亮相,以示警告,然後進一步威脅妻子就範:你若不肯,我就找別人。
蓓雲的眼神閃爍,不不不,周至佳不是一個深沉的人,他不會這樣工心計,所發生的事純屬巧合,並非出自安排。
蓓雲終於說:「我需要時間考慮。」
「蓓雲,你已經拖了我很久,我至多再給你一個星期。」
「你還沒有同小雲談過。」
「她一回來,我便與她詳談。」
「現在,你打算暫時離家在外小住?」蓓雲淡淡說。
周至佳默認。
他的意氣令蓓雲想起祖母說過的故事,在那個年代,女性還在盡量爭取更大的自主權,少女千方百計要與父母不認同的對象結合,大人越反對,她越激烈,終於不顧一切達成願望,才發覺原來當初一廂情願同愛情無關,那麼大的犧牲,只是為了反抗。
周至佳此刻的心態同該名少女相似。
衝動下做任何事將來都要後悔。
周至佳竟沒有替自己留點餘地。
蓓雲於是說:「你也應該利用這段時間想想清楚。」
至佳用手抹了一把臉,「我有信心會得適應新生活。」
蓓雲歎口氣。
「蓓雲,我曾安然把小雲撫養大。」他固執如牛。
「那個時候,我們還年輕,精力充沛,對生活滿懷希望。」
「我還沒老。」
蓓雲不再言語。
第二天,她去飛機場接小雲返家,抬著頭,全神貫注留意出口,忽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:「別緊張,繃著的神經最使人疲倦。」
蓓雲衝口而出:「呵,你。」
「可不就是我。」他微微笑。
他又出現了,穿黑色樽領線衫,雙臂抱在胸前。
「你住在本市?」蓓雲忍不住問。
「處處是家。」他笑答。
年輕人一副雍容,不知怎地,蓓雲臉上泛起一個微笑,他彷彿是她的老朋友了,看見他使她高興。
「接人?」她問。
「我是特地來看你的。」
他怎麼知道她在這裡,蓓雲微笑,巧言令色。
「你總在世上比較寂寞的地方。」他做一個註解。
蓓雲否認:「我有女兒,我沒有你想像中寂寞。」
年輕人不言語,他嘴角掛著絲瞭解的微笑。
蓓雲低下頭,暗覺淒涼,一個人的心原是世上最寂寞的地方,每個人都渴望被愛,如果沒有人去主動愛人,則沒有人會被愛,至少巫蓓雲勇於愛人。
年輕人一句話勾起她無限心事。
以致小雲挽著行車出來她都沒看見。
「媽媽,媽媽。」
蓓雲抬起頭,發覺女兒已經站在她面前,再轉過頭,人群中已不見那年輕人,像上次,還有再上一次,他匆來匆去,忽現忽滅。
蓓雲有點惆悵。
「看,」小雲說,「爸爸來了。」
站在另一個角落的,可不就是周至佳,他沒有忘記女兒,他向小雲招手,小雲朝他奔去。
蓓雲眼尖,瞥見至佳身邊彷彿有個人,誰?是那個碧顏抑或只是另外接飛機的人?
蓓雲替女兒挽起行李,再停眼看時,至佳身邊那張雪白的面孔已經消失在人群中,而小雲半邊身正伏在父親手臂上講個絮絮不休。
自遠處看去比較客觀,小雲高度已到父親耳際,儼然有少女狀,蓓雲茫然,好像只是一兩年前的事罷了,她自醫院帶返嬰兒,決意與至佳親手帶她,結果三日三夜不眠不休,弄得焦頭爛額,父母嬰三人終於累得齊齊失聲痛哭……
晃眼這麼些年,倘若今年再炮製一名小生命,他會同小雲一樣,照中國人的曆法,肖馬。
蓓雲呆呆地看著他們父女。
小雲搖著手叫母親過去,蓓雲不肯走近,退在一角,周至佳只得放回小雲。
小雲告訴母親:『爸爸約我明天下午見面有話同我說,是要緊的事嗎?」
蓓雲點頭,「是十分重要的事。」
小雲說:「胡阿姨祝福你。」
蓓雲本想得到比一聲祝福更實際的慰藉,但做人不宜太貪,只得默默接受口頭祝福。
第二天,周至佳親自來把小雲接出去詳談。
蓓雲忽然得到半天假期,漫無目的地逛商場,她是那種罕見的,沒有購買慾的女人,她承認,世上美麗的東西太多,能夠擁有它們,也的確可以增加若干樂趣,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掏腰包,並且,也沒有那麼多時間精力去照顧滿屋身外物。
況且,她此刻何來閒情逸致,售貨員百般招惹,她只是不理。
走到香水櫃檯前,蓓雲駐足,這一項消費品對激進現代婦女來說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之一,曾多次設法杯葛,希望禁售,蓓雲放棄用它倒不是前衛,而是在養下小雲之後,生怕嬰兒對香味敏感,因而停用。
久違了。
蓓雲寂寥地抬頭,那個無處不在的年輕人呢,怎麼今日下午不見他蹤影,他若肯出現,能與他說幾句話不失是種樂趣。
正在張望、不提防身後有人說:「香水是至墮落、腐敗、過時的女性用品。」
嚇了蓓雲一跳,說話的人在這當兒轉過身子來,蓓雲看到一張雪白的面孔。
是她了。
很少有人擁有這樣細膩白皙的皮膚,真正得天獨厚,因此襯得她眉眼特別烏亮,嘴唇紅潤,秀髮如雲。
她充滿自信地笑笑,「我叫左碧顏,可以與你談談嗎?」
考試的時間到了,蓓雲淡然答:「我與你無話可說。」
左碧顏揚起一條眉毛,「是關於周至佳的事。」
蓓雲立刻說:「周至佳的事同周至佳談得了,我叫巫蓓雲,與我談周至佳,於事無補。」
年輕左碧顏退後一步,吃驚地說:「我要跟周至佳結婚。」
蓓雲看住她,「那又何必與我商量,我可不能娶你。」
左碧顏瞪著巫蓓雲,呵這個女人不平凡。
蓓雲正欲奪路而走,左碧顏跨出一步阻止她,一邊說:「我支持周至佳要一個孩子。」
蓓雲不得不說:「他一定很高興。」
左碧顏到這個時候不得不服輸,她也不是沒有風度的一個女子,退開一步,讓巫蓓雲過去。
蓓雲擦身而過,本來要迅速離開是非之地,終於忍不住再看左碧顏一眼,仍然認為有那樣好的皮膚真是難能可貴。
蓓雲不知道左碧顏心中十分慚愧,深悔不應把她視為一個過時的女人。
巫蓓雲冷靜、客觀,一定非常能幹,也比想像中年輕,涵養工夫之佳,已臻化境。
很難匹敵,左碧顏承認該次行動不幸辱命。
她所不知的是,巫蓓雲才走到角落,已經垮下來,渾身冒著冷汗,臉色驟變,背脊也佝僂,雙手撐著牆壁,才支持得住不倒下來。
喘息半晌,才抬起頭來。
毫無疑問,世風日下,從前,巧取豪奪者尚有羞恥之心,今日,偷了人的東西,還要罵人。
回過氣來,蓓雲看到角落有一具公眾電話,她蒼白地走過去,掏出角子,撥一
0三三號。
電話只響了兩聲,便有人來接,她認得那把永遠溫柔的聲音:「好嗎,多謝來電,我此刻不在家,但會立即在最適當的時間復你,請留下通訊號碼。」原來是錄音,蓓雲沒有說話,頹然掛上電話。
可想而知,也許年輕人對每個人都說同樣的一番話。
蓓雲離開那座豪華商場的時候覺得已經老了十年,走過鏡子的時候,她沒有把自己認出來。
第四章
小雲比她早回家。
她一見母親便迎出來,「媽媽,爸爸把一切都同我說清楚了。」
小雲反應奇突,她臉上顯示興奮神色,巫蓓雲一時無法測度周至佳對女兒說過些什麼。
「爸爸說我們家可能會多添一名成員,」小雲十分高興,「他是我弟弟。」
蓓雲冷淡的說:「他有沒有說將由誰來孕育他?」
「有,爸爸打算自己來,他會向大學告兩學年假。」
蓓雲意外地一怔,沒想到周至佳對女兒這麼坦白。
「媽媽,你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?」
蓓雲板著面孔,「你忘記余小明個案了。」
「那不同,」小雲十分樂觀,「余小明的父親是一個很壞的例子,我爸爸的能力比那個人高許多。」
「我不贊成。」
沒想到小雲頭頭是道的勸起母親來,「媽媽,你已經有我,但是爸爸卻沒有屬於他的孩子,也許他也應該有一次機會。」
「男人在家生孩子,多窩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