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聽得那年輕人說:「跟我來。」
蓓雲像著了魔似跟著吹笛手而去。
她心底十分清醒,不,不是為著年輕人,而是為著想重新拾回一點青春。
他帶她到酒吧坐下,叫一瓶香檳,一人先乾了一杯,然後數角子。
那感覺像孩提時玩海盜尋寶遊戲獲得勝利,年輕人在數硬幣時不住這樣說:「一個給你,一個給我」,似足分贓,蓓雲笑得前仰後翻。
半晌她按住胸口,別是酒氣上湧了,為什麼這樣高興,是否壓抑得太厲害,情緒一經陌生的年輕人引放,一發不可收拾。
蓓雲又苦惱地想,發洩一下有何不可,時時刻刻記住年齡、身份、不可越軌、刻板文章,已經受夠,她於是又笑起來。
一下子喝乾一瓶,年輕人揮手再叫一瓶酒。
他處處留意女伴的需要。
蓓雲想起丈夫周至佳,自從結婚一週年始,至佳便決意做算盤子,撥一撥動一動,一張報紙永恆擋住面孔,唯唯諾諾,今日叫他做一件事,一星期後還擱著,下次叫他做同一件事,又得重新嘮叨一遍,丈夫們老抱怨妻子嚕嗦,不重複又重複行嗎,說一百次只得一次效力,只得念它五百遍。
蓓雲歎息了。
年輕人把蓓雲那份推到她面前。
她笑笑,「都是你的。」
「是你的運氣。」
「不,是你的法術。」
「講好有福同享。」
蓓雲搖搖頭,「你已經使我開懷暢笑,這是一份太珍貴的禮物,我已不復記憶上次那樣高興是什麼時候。」
蓓雲喝盡杯中的酒,站起來離去。
年輕人沒有留她。
回到房間,胡乃萱正在更衣,見蓓雲回來,詫異說:「你上洗手間便是一小時,害我望穿秋水。」
蓓雲倒在床上,怔怔地落下淚來。
「你受了什麼委屈?」
蓓雲輕輕說:「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回頭。」
胡乃萱自然不會取笑巫蓓雲,她何嘗沒有同樣感慨。
所差的是蓓雲半醉,她則十分清醒,欲問老友:「你的手袋呢,你把手袋扔在哪裡了?」
蓓雲並不關心,和衣轉一個身,熟睡。
睡得早,起得也早,與小雲一起吃早餐,只喝一杯黑咖啡,小雲趕著與小萱去學打馬球,蓓雲獨自坐在太陽傘下沉思。
清晨,沙灘上已有年輕男女手拉手漫步,女的還挽住高跟鞋,分明昨夜跳舞至天明,太陽升起來了,尚不甘心與男伴話別,蓓雲也有過這種視歸如死的心態,如今已化為視死如歸。
忽然有一隻手按在蓓雲肩上,「是什麼令你煩惱?」
蓓雲不用抬頭,也知道他是昨夜那個年輕人。
她順口答:「我的丈夫不瞭解我。」
年輕人哈哈笑起來,他的表現十全十美,從容不迫,根本不可能是個業餘者,蓓雲對他的身份已有一定認識。
「昨夜睡得好嗎?」
「托賴,還不錯。」
「有沒有做夢?」
「已經過了那個年齡,過了那種季節。」
年輕人又笑:「可以坐言起行,也就不必做夢了。」
蓓雲正在咀嚼他這番話的含意,一陣比較強勁的海風吹來,將年輕人身上薄膜似的白襯衫逼得往身上貼,將他美好的身段展露無遺,他的肩膀異常魁梧,他把英俊的面孔迎向海風,柔軟的頭髮被風掃至一邊,蓓雲早已知道美少年同美少女一樣悅目,年輕的時候,她重視男伴的五官身裁多於其它,好色是人之天性。
蓓雲默默不語。
「你若要找我,請撥一0三三號。」年輕人低聲說。
蓓雲正欲回答,聽見胡乃萱的聲音從背後傳來:「原來你在這裡。」
她轉頭向老胡招手,再回頭,年輕人已不知所蹤。
蓓雲開始懷疑他的存在,這年輕人會不會是她的幻覺,因疑心,故此生了暗魅,只有她看得見他,只有她聽得他的談話,因為他實則上並不存在。
胡乃萱一過來,蓓雲便發覺她的臉色有異。
蓓雲訝異地說:「你看見什麼,神色驚怖。」
老胡一摸面孔,懊惱地說:「我至今還未曾學會掩飾自己。」
生活中能叫老胡吃驚的事已經不多。
蓓雲開她玩笑,「你難道碰見尊夫王日和與美同游?」
誰知老胡伸手緊緊握住蓓雲的肩膀,「我看見的是周至佳。」
蓓雲不由得甩開她的手,「你說什麼?」
「周至佳也在這第八號島上,我剛才看見他。」
蓓雲怔住。
「他身邊有一位十分年輕的女子。」
蓓雲強作鎮定,「你看錯了。」
「蓓雲,小雲剛剛在我身邊,她馬上過去叫爸爸。」
蓓雲噤聲。
「這上下他們恐怕還在早餐桌子上,你要不要去找他們?」
蓓雲耳邊嗡嗡聲,過良久,她才說:「我並無處理這種事的經驗,我要考慮一下該怎麼做。」
「他們一有準備,你就落了下風。」老胡急得不得了。
又過一會兒,蓓雲才說:「我早已輸了。」
「還沒計量,怎麼甘拜下風?」老胡額角冒汗。
「我不是打蟀。」
「也該是非黑白弄個清楚。」
蓓雲怔怔地想:天亡我也,無端端臨時改了旅程,自七號珊瑚島來到八號珊瑚島,碰上了私自出走的周至佳,白板對死。
蓓雲臉容蒼白,毛骨悚然,這一刻終於來臨。
「蓓雲,真沒想到周至佳是這樣的一個人。」
蓓雲疲倦得不得了,「是,真沒想到。」她完全不想辯白。
胡乃萱當然知道話已經說得太多,於是閉上尊嘴。
蓓雲最後問:「他們在哪裡?」
「在鸚鵡廳。」
「老胡,幫我一個忙。」
胡乃萱慷慨地答:「你說,我一定會為你做得到。」
「去幫我改飛機票,我希望馬上走。」
胡乃萱大為詫異,「蓓雲,要走的應該是他們兩人,你別弄錯了。」
蓓雲沒有回答,她已經累得不想解釋。
胡乃萱馬上說:「我這就替你去辦。」她站起離去。
巫蓓雲外表看去猶自十分鎮定,她緩緩向旅舍走去,一路問准了鸚鵡廳所在。
她還有心情這樣想:真是個獵艷的地方,挖空心思,別出心裁來討好遊客,一個喝咖啡的地方竟擺了幾十隻鳥籠,籠中鸚鵡紛向客人祝賀:「你好嗎」,「謝謝」,「請再來」……那尖銳的饒舌聲此刻聽在蓓雲耳中十分諷刺。
一隻白色的鸚鵡對牢蓓雲展翅,「快樂,快樂。」它不住重複。
蓓雲看到女兒朝她迎過來。
「媽媽,」小雲握住母親的手。
蓓雲不見周至佳及他的女伴。
蓓雲問女兒:「你肯定沒有看錯人?」
小雲黯然答:「那的確是爸爸。」
蓓雲便說:「媽媽有點事要先回家,你可以留下來,胡阿姨自會陪你。」
「媽媽我同你一起走。」
「不必,媽媽想獨自處理這件事。」
「你會無恙吧?」小雲十分擔心。
蓓雲詫異了,「自然,你對母親沒有信心?我幾時令你失望過,這些年來,我一直把所有事宜處理得妥妥當當。」這話是巫蓓雲說給自己聽的。
這時身邊另一隻七彩的紅嘴綠鸚鵡忽然大叫:「幸福幸福」,蓓雲把女兒緊緊摟在懷中。
只有這個孩子是真實的,只有小雲全盤接受她的愛,蓓雲可以放心,她付出多少,小雲會照單全收。
這年頭,還希祈被愛?有人肯讓你盡心盡意愛他,已經很好。
巫蓓雲取消假期回家的第二天,周至善先來探風聲。
蓓雲並沒有責怪她,只是苦笑道:「我一向把你當作朋友,至善。」
周至善漲紅臉,訕訕道:「我並不知至佳背著你做了些什麼。」
但是她幫他隱瞞事實,她訛稱至佳住在她家,其實這段日子,至佳另有住所,招呼他的,只怕是他的紅顏知己。
周至善只不過是巫蓓雲的姻親,她們之間,並無血緣關係,周至佳身邊一換人,周至善的嫂子便另有其人,也難怪她。
蓓雲說:「我的屋子只招呼朋友。」
至善遺憾地告辭。
當天傍晚,周至佳也趕了回來。
他的開場白十分稀奇:「我以為你同小雲去七號珊瑚島度假。」不是他的錯,當然也不是蓓雲的錯,就差沒說是社會的錯。
蓓雲輕輕道:「陰差陽錯。」
「令你尷尬,真不好意思。」
「我相信胡乃萱不致笑我。」
「這件事可以處理得更好。」周至佳像十分遺憾,姿勢不夠漂亮。
「她是誰?」蓓雲終於問。
「你不認識她,她是我的一個學生,你可願意認識她?」
「免了。」
巫蓓雲還沒有進化到這種地步,她很明白,對任何時代的男性來說,現役情人與妻子如能姐妹相稱,天下大同,是至大成就,可幸巫蓓雲就是辦不到。
只聽得周至佳說:「她的名字,叫左碧顏。」
呵,還以為是紅顏呢。
不知是否蓓雲多心,她覺得周至佳在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,很具鏗鏘之聲,有點欲歌之頌之的意味。
他說下去:「她是個新女性。」
蓓雲忽然瞭解到,在周至佳心目中,她似已被貶為一個纏足梳髻的小老太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