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晚上,蓓雲撥電話到小姑處:「至善,周至佳現在何處?」
「我家。」
「至善,不要開玩笑。」
「這次是真的,你要不要他說話?」至善語氣似叫過狼來了的那個孩子。
胡乃萱的情報恁地準確。
蓓雲對他說:「周至佳,回家來,凡事慢慢商量。」
周至佳聽到那成熟體諒的聲意,鼻子一酸,「我鬧僵了。」
蓓雲靜默一會兒,才說:「還來得及。」
周至佳仍覺下不了台。
「小雲一直支持你,她想你返家。」蓓雲想給他階梯。
這個在事業上也算獨擋一面,平日老成穩重的男子忽然像一個手足無措的小孩。
最後還是至善說:「我替他收拾雜物送他回來。」
蓓雲覺得鬧劇也該結束了,「我在家等你們。」
夫妻做久了,會變得似兄弟姐妹,越發容忍。
為了使周至佳好過些,巫蓓雲決定以後對這件尷尬事一字不提。
呵,不是輕易做得到的呢。
小雲在樓下等父親返家。
周至佳吃了敗仗,一聲不響,走進書房,關上門,好幾個小時不出來,蓓雲不去騷擾他,只命女兒送點心進去。
深夜,蓓雲站在露台上沉思,稍早對著那半道殘缺彩虹許下的願望總算實現了,心底卻沒有特別歡欣的感覺,太過實事求是了,似辦公務,早已把自尊與個人利益擱一邊,只為大局設想,實在委屈。
忽然聽見身邊一聲咳嗽。
蓓雲誤會了,她脫口而出,「你?」抬頭,發覺身邊站著的是周至佳,並非她期待中那個年輕人。
蓓雲訕笑,自然,年輕人怎麼會在她家裡出現。
她重新轉過頭去看夜色。
周至佳開口了:「蓓雲——」
蓓雲擺擺手,「我考慮清楚了,你的生命你的身體,自然你可以做主,我尊重你的選擇。」
周至佳忽然得到妻子贊同,驚喜之餘,並沒有聽出她聲音裡的倦意,亦忽略她落寞的表情。
「蓓雲,」他大喜過望,「你終於答應了。」
「不過有言在先,這是一件嚴肅艱苦的終身任務,你要有心理準備。」
「我一定盡力承擔。」
蓓雲訕笑,她明知周至佳輕估孕育孩子之苦,他一定以為做小雲父親同做小雲母親的辛勞差不多,他錯了,他很快便會知道,他在這個孩子上出的力,不及妻子十分之一。
蓓雲雙手抱在胸前,「祝你幸運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周至佳心花怒放。
那一整夜,蓓雲都站在露台上。
很瑣碎很遙遠的記憶漸漸鑽進腦海歸位,那個傻氣的男生如何在寒夜站她宿舍樓下等了通宵,她沒有睬他,然後在清晨上學時發覺他伏在駕駛盤上假寐,車子擋風玻璃上都結了薄冰,一碰像蠟似剝落,他抬起頭來,雙眼全是紅筋,一定哭過了,看到意中人卻強顏歡笑,「要不要搭順風車?」
這種事在結婚生子後忘了也就忘了,今夜也不是賣弄回憶的好時光,第二個孩子快要來臨,她起碼要背一半重擔,怎麼還有心思去想當年。
但是這一刻回憶控制了巫蓓雲,那時氣象局尚未擁有足夠科技控制天氣,少年蓓雲在冷空氣中呵著白氣,眼睛看著遠處,一輛來接她的小小紅色吉普車正駛過來,她要快快決定:辜負誰呢?辜負是非辜負其中一個不可了,問題是誰,這一個已經等了一宵,實在說不過去,她終於放棄了紅吉普。
那個挨通宵的男孩子是年正念博士,他在論文扉頁上寫:獻給蓓雲。
小蓓雲嗤一聲笑出來,「你應當把它獻給父母。」
一天喂七八餐那樣奶大,又得到優秀遺傳,輕易讀到博士,居然把論文奉獻給一個才認識不到一年的陌生女孩子。
後來,蓓雲再也沒有見過比他更英俊的男孩子,那年輕人算得漂亮,但少了一分天真及書卷氣。
蓓雲嘲弄揶揄地想:要是今日她被他看見,他應當慶幸當年她視他如腳底泥罷。
變了,統共都變了,變得她不認得自己。
那夜蓓雲沒有睡,天一亮,她又抖擻精神應付新的一天,街外人如果不知就裡,還以為什麼都沒發生過。
小雲正在用早餐,看見母親很高興的說:「父親回來了。」
第五章
那日上午,蓓雲陪同周至佳去拜訪著名的梁醫生。
她非常沉默。
梁醫生嚴肅地對周氏伉儷說:「你們考慮清楚了?這件事如逆風上山,異常艱苦,並不允許半途而廢。」
周至佳飛快答:「我明白。」
梁醫生又說:「即使想要孩子,也有其它選擇,譬如說領養。」
蓓雲看了看丈夫,他恐怕不會這樣偉大。
周至佳馬上有反應,「我絕對會善待人家的孩子,但是我只想孕育自己的骨肉。」
梁醫生又一次遺憾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確是困難之事。
蓓雲好奇,「現在還有棄嬰?」
「比人們想像中的多,若干男女一時衝動,跑到醫院,要求製造愛情結晶,及至胚胎成形,他們已經改變主意,再不前來認領,」梁醫生苦笑,「只得由政府撫養,直至找到養父母。」
蓓雲皺起眉頭,這是法律上漏洞,要好好堵塞才是,起碼要仔細審核該對男女有無資格為人父母。
梁醫生取出一份文件,「你倆可以把文件帶返家中細閱,日後簽字未遲。」
周至佳繼續鎮靜地說:「我已詳細研究過細節。」
他取出筆,動手一揮,簽下字,把文件輕輕推到妻子面前,生怕蓓雲反悔,蓓雲不敢輕率,取過那份法律上有約束力的文字,移位到另一角,仔細地閱讀起來。
那一邊周至佳與醫生商談。
醫生說:「移植手術成功後生理會起翻天覆地變化,令不少事主震驚不安,我想推介一些讀物給你,有些由醫生撰寫,一些是當事人自傳,對你應該有幫助。」
周至掛心想事成,又恢復往日神采,他笑笑說:「如果你指腹大便便,許多男人腰間脂肪恆久厚得似懷胎十月似。」
蓓雲暗暗歎氣,隨即又同自己說:莫愁莫愁,這是件喜事。
梁醫生小心翼翼接過文件,「我自會與周先生安排手術時間。」
蓓雲向他道謝。
兩人離開診所,周至佳說:「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入院。」
蓓雲看住他笑瞇瞇說:「本年度我假期已用罄,明年請早。」
周至佳一怔,「那我怎麼辦?」
巫蓓雲笑意更濃,「像我那樣辦呀,一邊做事,一邊勻時間出來做產前檢查,記得嗎,當年你被大學派往聯合國科技院做客座,一去三個月,我多怕你忘記有小雲這個女兒,結果孑然一人還不是乖乖熬過去了?這段時期我至多拒絕外調,與你住在同一間公寓精神支持你,但要我無故告假被公司扣分,恕我不敢,別忘記,這個家的經濟現由我獨力負擔。」
一頓話把周至佳訓得做不得聲。
他嗒然低頭,蓓雲所講,句句屬實。
她拍拍丈夫背脊,「全職父親,做來不易,你太偉大了。」
蓓雲的輕鬆語氣不是裝出來的,世上沒有如同身受這回事,當事人或心如刀割或肉體受苦,至愛親友再同情瞭解,也幫不到事主。
凡事往好處想,再過十個月,蓓雲便可坐享其成,抱住家中小小新成員逗樂了。
蓓雲對丈夫說:「我要更加勤力工作,因為有新的責任新的開銷。」
周至佳抬起頭,本想說什麼,終於什麼都沒說。
蓓雲知道他內心感受,她是過來人,他剛剛開始發覺,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對他另眼相看,他將相當寂寞地渡過這十個月。
是夜,失眠的是周至佳。
他在書房中自斟自飲,蓓雲聽見聲響起身,惺忪地提醒他:「要喝趁現在多喝點,懷孕期間,任何刺激品均不可入口。」
她並非故意恫嚇,她所說的,均是事實。
周至佳卻覺索然無味,他放下酒杯。
兩天後的早上,蓓雲等著胡乃萱推門進來說:「周至佳回家了吧,我怎麼告訴你?凡事逃不過山人法眼,真想不到他是那樣一個人。」
蓓雲查電腦看該日有什麼重要會議。
電腦螢幕上忽然打出一行字:「巫小姐,你有沒有聽說本公司職員胡乃萱演出的鬧劇?」
蓓雲一怔,隨即歎世風日下,電腦居然說起是非來,這當然是人類傑作,教會它們散播謠言。
她按鍵鈕:「不,我沒聽說過,我消息不靈通。」
誰知電腦竟然說:「唉呀,巫小組,你這樣木知木覺要吃虧的,這件事,說起來多多少少還與你有點關係。」
蓓雲失笑,懷疑電腦已經變成精,它深諳講是非之道:先不把真相道出,先賣個關子,又先表示,噫,此事閣下亦已受嫌疑,使聽者心癢難搔。
蓓雲問它:「是嗎,怎麼與我有關係,願聞其詳。」
「胡乃萱與你從前的手下曾倩文大鬧一場,你真不知道?」
呵東窗事發了。
她沒有再追問下去,誰知電腦忍不住,一五一十把該宗精彩的是非詳細在螢幕上打出來,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它實在與人類太過接近,染上陋習,不能自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