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披上一件外套外出。
今日黃昏,天文台循眾要求,製造三小時毛毛雨,營造氣氛,提供情侶雨中散步這個好節目。
地上有汽油虹彩,少女仿古時打扮挽著竹籃賣花,有人持傘在等異性朋友,蓓雲把絲巾解下,縛在頭上擋雨,一邊看風景。
天氣稍有寒意,蓓雲拉一拉外套襟。
「永遠一個人。」那把熟悉的聲音又來了。
蓓雲笑,她把手插在外套口袋裡,姿勢像大學二年生。
為什麼是二年生而不是一年或三年?因為初入學時多數匆匆忙忙,無暇悠閒,而三年生已經老練得飛揚跋扈,欲與教授講師試比高,二年生至可愛活潑合理。
蓓雲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大學二年蜜月期。
那實在是她的流金歲月。
同時與多位男生約會,連早餐時分到飯堂進食都有男同學等著她,兩節課後小息,又有異性在課室外呆望。
一位男講師忍不住問她:「被追求感覺好嗎?」
少女蓓雲甚至不屑言若有憾,她乾乾脆脆的說:「太好太好了。」一邊眨眨烏溜溜的大眼。
當然有看不順眼的人嘲她濫交。
此時此刻,二年級時的蓓雲又復活了,她仰起臉對那年輕人說:「你真有辦法,永遠找得到我。」
「本市能有多大。」年輕人笑笑。
「你別看它小,它大得可以讓至親經年不見面。」
「來,我陪你散步,順帶聽你的牢騷。」他笑笑。
蓓雲覺得坦白的時候到了,因而誠懇說:「我怕浪費你的時間,我只是一個白領女,收入有限,身無長物,你會失望。」
那年輕人沉默,他有點窘,半晌,才輕輕說:「我可沒向你按時收費。」
蓓雲有點歉意,「我常聽人說:世上沒有免費午餐。」
「當你陪我好了,我亦需要散步。」
「你無須選我做伴。」
「為什麼,你不認為你善解人意,通情達理嗎?」
「我上司曾經那樣稱讚過我。」蓓雲笑了。
年輕人把她的手臂繞過他的臂彎裡。
他們踽踽地向海旁長堤走去,蓓雲道過開場白之後,言語就流利起來,時間過得真快,毛毛雨一停,蓓雲知道起碼兩小時已經過去。
她欠他,起碼有心理醫生的收費那麼多。
她問他:「我可以向你要通訊地址嗎?」她想寄上支票。
他莞爾,「你還打算寫信給我?」
「至少可以寄張問候卡片。」
「有我們這種人的地址是不名譽的。」他揶揄道。
蓓雲打趣他,「既然到了這種田地,也顧不得那麼多。」
「真的,」他遺憾,「每到一處,都會遇見你,已經太遲。」
話當然可以這樣說,但蓓雲佯裝吃驚,「什麼,不是你故意盯牢我?」
那年輕人真正知情識趣,也裝出詫異的樣子來,「我還以為你在我時常出沒的地方來碰我。」
一時間不知是誰吊誰的膀子,蓓雲忍不住大笑,少年時愛笑的她又恢復舊我,她欠他許多,故此拍拍他手背以示感激。
「我要回去了。」
年輕人點點頭,「規矩的好女人,永遠不會越界。」
蓓雲苦笑,與他在橋底下分手,一抬頭,看到天空中一抹彩虹,蓓雲趕緊許個願,不幸忘記要求世界和平或是青春常駐,她只是說:「您讓周至佳回家來吧。」
每逢小雲幼時哭鬧不已,年輕的母親無可奈何,只會得一直念主禱文:「我們在天上的父,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,願你的國降臨……」蓓雲深信嬰兒與上帝有密切關係,至少他倆身份同樣神秘。
周至佳與巫小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。
過兩日蓓雲銷假上班,一推開辦公室門便看到助手曾倩文以深切同情的目光看住她,蓓雲心中嚷一聲糟糕: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。
曾倩文接著沖了一大杯咖啡給蓓雲,對她那麼好,可見是真心替她不值。
這件事由誰傳開,除出胡乃萱,並無別人,要守一點點秘密,真的那麼難?
才說起老胡,老胡就到,她逕自入內拉開蓓雲對面椅子坐下便問:「難題解決沒有?」
蓓雲瞪著她,「您老實在太關注我了。」
老胡並不介意,她說:「我不關心你誰關心你。」
蓓雲不怒反笑,算了,她說人,人說她,不亦公平乎。
「周至佳回來沒有?」老胡窮追猛打。
蓓雲不置可否。
「要不要叫王日和與他談談?男人同男人好講話。」
蓓雲翻翻案頭文件,「今天看樣子要忙得不可開交。」
「且別忙逐客,如有需要,請即大聲叫。」
蓓雲輕輕說:「一家人的事最好一家人關起門來說清楚,最忌找外人來主持公道,不僵也會搞僵,外人許存看熱鬧之心,可能惟恐天下不亂,言語傳來傳去,又易生誤會,我看不必了。」
胡乃萱訕訕地,但仍不肯即時放棄,管這筆閒帳,她說:「你要找我是一定找得到的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蓓雲看著她笑。
胡乃萱又加一句:「真看不出周至佳是那樣的人。」
她出去了。
曾倩文閃身進來,「你都知道了吧?」她試探問。
這次蓓雲可警惕起來,「我才放完假,有什麼消息?」
「胡乃萱女士剛才不是來找你訴苦?」
蓓雲一怔,大奇,「她緣何要訴苦?」
「她丈夫心有旁騖。」
蓓雲悚然動容,「王日和君?」
「正是,」曾倩文悄悄說,「他叫王日和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?」蓓雲斥責下屬,「道聽途說不能當真。」
誰知那年輕女孩抬起頭來,笑笑答:「王日和追的人就是我。」
蓓雲怔住,「你?」
「我可沒打算破壞人家家庭,」曾倩文說,「王日和根本不是我心目中那個人,他是硬追上來的,我亦不認為這是一項榮幸。」
蓓雲呆呆地看著她,這些年輕女孩,一個比個厲害,一個比一個難招架,年輕就是最殘酷的武器,巫蓓雲當年難道也是如此?
曾倩文見上司神情呆滯,反應遲鈍,知道她吃了驚,很明顯全不知此事,不由得問:「難道胡乃萱還不知道丈夫已變?」語氣十分好奇。
蓓雲低頭整理桌上文件,「宇宙傳訊下午那個會,你準備好沒有?」
曾倩文忙答:「議程有待你過目。」
「十一點之前我一定交還給你。」
曾倩文一出去,蓓雲立刻接通話器,「請接人事部。」
片刻答覆來了,「人事部經理陳大文。」
「陳先生,我是巫蓓雲。」
「巫小姐有何貴幹?」
「基於私人理由,我想調走助手曾倩文。」
陳大文一怔,「曾小組可是有失職之處,不妨明言。」
「沒有,純粹是性格上不合拍,她動我靜,她急我慢。」
「公司的政策是想同事間盡量互相遷就。」
蓓雲笑道:「陳先生,我同你當然要彼此尊重,對下屬不必如此多扎,最快什麼時候可以調新人來?還有,請給曾倩文下台機會,只說公司重用她,是次調職,對將來晉陞有幫助。」
陳大文無奈,「我盡量幫你。」
蓓雲立刻道謝,放下心頭一決大石,卻有點惆悵,同巫蓓雲相比,胡乃萱算是個厚逍忠直的好人,巫蓓雲藏奸得多。
王日和追曾倩文這件事遲早鬧通天,趁早調走這個厲害角色,日後不知省卻多少麻煩,胡乃萱也怪不到巫蓓雲頭上來。
她鬆了口氣。
人事部辦事效率挺高,下午就通知曾倩文去參加一個為期兩周的管理訓練計劃。
曾倩文還趾高氣揚,一心以為鴻鵠將至,興致勃勃的來知會蓓雲。
蓓雲一個勁兒的祝賀她,心裡卻曉得以後都不會在同一辦公室內見到曾倩文。
此舉純為保護自己,曾倩文亦不致有任何損失,蓓雲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,但不知怎地,她那天還是特別的累。
第二天早上,胡乃萱來找她,她正坐在電腦前親自處理記錄。
胡乃萱好奇問:「你那小美人助手呢?」
噫,該人猶自蒙在鼓裡,蓓雲個動聲色道:「已被人事部調走,據說要好好栽培她,我便阻人發達,只能割愛。」
胡乃萱趨向前,悄悄說:「我有周至佳的消息。」
蓓雲不做聲,她也有王日和的新聞。
看來除出那人的髮妻,路人皆知其底細,太諷刺了。
「你快守得雲開見月明了,周至佳已與其女友鬧翻了。」
蓓雲實在忍不住,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噯,你別管,我自有線人。」老胡終於還是透露了消息來源,「我有個表妹認識那位左小姐。」
蓓雲雙手不住在電腦鍵盤上操作,故意不去注意老胡。
「左小姐覺得她受了利用,十分氣忿,已與周至佳攤牌,你看,他打錯了如意算盤,現在兩個女人均要與他算帳。」
「老胡,真沒想到你日理萬機,還能到這裡來喝咖啡。」
「信我的,」她站起來,「周至佳快回家了。」
蓓雲看著她背影搖搖頭,這人,火燒眼眉毛了猶自管閒事,東窗事發,她才曉得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