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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頁     亦舒

  那張大膽放肆的報紙,那些可惡的記者。

  曉敏說:「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壽。

  郭釗波搖頭,「曾祖父早已故世,祖父與父親住在東部,只剩我在此地陪他。」

  「你的孝心令人敬佩。」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原來會講這樣好聽的話,臉先紅了。

  「我可以做的實在不多,你過獎。」

  「你還能說中文,實在難得。」

  「講得不好。」他又汗顏。

  年輕的他們站在抽嫩芽的楓樹下好一會兒,曉敏在上車時說:「那麼星期一下午見。」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得不露痕跡地與男生定下約會。

  看,顧曉敏不是弱者,顧曉敏多懂得把握機會。

  回到家中,她取出打字機,想寫一篇辯論文章,寄到太陽報。

  好不容易開了頭,進入正題,忽然覺得氣餒,嘩啦一聲把紙張自打字機拉出,扔到廢紙籮。

  曉敏用手捧著頭,她從來不與人打筆仗,私人恩怨,不值得花那麼大的精神時間,任由誰愛胡扯什麼都無關宏旨,涉及大前提.她又覺得氣促心跳,濁氣上湧,根本沒有辦法控制情緒,冷靜地寫一篇論文出來。

  換言之,她不是這方面的人才。

  曉敏喝了幾杯咖啡,終於按下傳真機,把那幾篇攻擊性評論傳到香港去給那個他。

  曉敏一直諱避著不願意提起他的姓名,到現在避無可避,必需在剪報空白位上寫「胡小平先生注意:溫哥華顧付」。

  是的,他叫胡小平。

  曉敏相信早已有聯絡站向他提拱這一宗消息,天涯毗鄰,絕無隔涉誤會,她不過想向他拿一個答覆,誰曉得,也許他只會回活該兩字。

  曉敏覺得困,倒在長沙發上,重溫郭牛的故事。

  郭牛被他叔父送上船的時候,才十一歲,在貨輪澈斯特號上做廚房小工,拖一條小豬尾,操作時纏在脖子上,長時間蹲在廚房洗碗碟,他是文盲。

  家裡人多,養不活.把他自鄉下送到香港叔父家,郭牛回億道:「半年後叔父發覺我食量驚人,似永遠填不飽肚子,嚇壞了,把我送到外國船去,有沒有工資不要緊,但求解決食的問題。」

  一年後,他隨船在北美洲一個港口上岸,該港口在一七九二年由英國海軍上校喬治溫哥華發現,郭牛抵達該埠在將近百年之後,加拿大太平洋鐵路正進行得如火如荼,四處招募華工,澈斯特號伙頭將軍以為有利可圖,設法帶著郭牛留了下來。

  他們以為三兩年後可以衣錦還鄉,可惜事與願違,郭牛固然沒有穿過錦衣、也沒有再見過家鄉。

  曉敏吁出一口氣。

  十一歲。她記得自己十一歲的時候,還因為得不到一個洋娃娃而蹬足大哭,被大人責備,把自己鎖在房中三個小時不肯出來,要大人輕言央求。

  顧家的環境也並不是那麼好,但七十年代社會已上軌道,民生逐漸富庶,各行各業都做得轟轟烈烈,曉敏享受到穩定的生活,她沒有吃過苦。

  郭牛的個人經驗十分遙遠,每次去做訪問,老人只說一點點,年代越遠的事他記得越是清楚。無論重複多少次曉敏仍然有興趣聽下去,今早吃過什麼菜,老人卻說不上來。

  她父母吃過的苦就真實接近得多。

  尤其是曉敏的母親、讀到中學已經不易,一直由官校栽培,沒有能力進私校、田、因為功課好,也沒有必要,她告訴曉敏,整個青年期就是幫著家裡省吃省用寄包裡到內地去接濟揚言「總要有人留下來」的兄長。

  等到他們娶妻生子,仍然希望得香港親人的幫助,曉敏的母親把家用省下來盡力而為,算一算,曉敏不過比內地的侄子略長幾歲。

  資本主義社會生活何嘗不煩,曉教看看父母有限的收入既要照顧上一代及下一代,又得打扮光鮮與同輩競爭,苦也苦煞脫。

  這是曉陽說的:「舅爺們一來,家裡搬空空,接一次駕,家裡半年不用想出外旅行。」

  誇張?並不,曉陽不明白母親何以瘋狂友愛,本家一架十八寸電視機看足十年.每個親人下到江南,無分彼此,一律廿七寸彩電,雙門無霜冰箱、金手錶、助聽機、新舊衣服、各色玩具、金銀首飾…。

  然而下次來了,要求更多,更精密、更豪華。

  顧家並不孤單,但凡內地有親的港人都很瞭解箇中滋味,這是一場耐力賽、接受挑戰的港人遲早會崩潰下來,因為親戚們的要求已經涉及購置樓宇及出國留學費用。

  靠獎學金念大學的曉陽曉敏兩姐妹不置信地睜大雙眼,他們希望得到以萬數計的美金款項!

  何以為報?曉放幾乎沒喊出來,白白叫她接受如此龐大的饋贈,她都不敢點頭,總要付出代價吧.如不,更加可怕,欠一身無法償還的債,難以安枕。

  可是她們的母親卻永不氣餒,仍然量力而為,不停張羅,不問報酬,港人本色在一個家庭婦女身上畢露。

  永恆地感到不足是華人的特色.心底有一點火在燃燒,逼使著人向前走,永不停步,容顏憔悴,風塵僕僕,但不敢停下來,不是因為貪婪,外國人不會明白,我們只是缺乏安全感,只得這雙手,不做得起繭,對不起自己。

  落到社會制度完善,優悠了一生的外國人眼中,嘖,嚇死人,多麼庸俗的一個民族,唯利是圖。

  誤會底下不是沒有心酸的。

  想遠了。

  第二章

  數小時之後,傳真能有反應,曉敏過去視察,胡小平的答覆來了:「敏,早聞此事,深替汝等不值,異鄉雖好,非久留之地,胡不歸。」

  讀到這裡,曉敏不禁突起來,她想問他:胡不歸?胡適之?

  她看下去:「附上稿件一份,請代寄住太陽報作讀者投書,該稿將於三日後出版之香港之聲第七期同時刊登。」

  就這麼多,一點私事都不涉及。

  曉敏很佩服他的意旨力,這是他們仍可維持朋友關係的原因之一。

  室內片沉寂。

  撇下的不單是小平同志,還有幾位談得來的女友,無論多忙,不忘聚會,大吃大喝之餘,天南地北,無所不談,哪用獨自渡過如此孤清的週末。

  這是曉敏永遠不會習慣的一件事。

  星期一,范裡比曉敏先到。

  范裡對這位新朋友有點內疚,她並沒有蒙騙顧曉敏,但是她也不打算立時三刻與初識者推心置腹,有一些事,她寧可少提,事實上,也是不說為佳。

  范裡看得出顧曉敏極項聰明,幸虧為人大方磊落不追突細節,否則就不會挑范裡做朋友。

  來了,曉敏來了。

  范裡已經知道曉敏有點外國人脾氣.公眾場所慣於壓低聲音講話,但這次曉敏一臉興奮,自手提包取出份稿件,「范裡,你看看這文章寫得多好,簡直會飛。」

  是胡小平那篇答辯稿

  范裡一見是英文,便笑說:「我的程度較差,哪裡看得出妙處。」

  「試試看,來。」曉敏鼓勵她。

  范裡笑問:「誰寫的?」

  唉敏已經影印一分寄到太陽報去,她忍不住想旁人共她分享小平同志的妙文,聽到范裡如此問,不禁漸漸漲紅面孔。

  范裡實時明白下,顧左右道:「我且試試能否領會其中精妙。」

  范裡的閱讀能力比對話能力高,身邊又放著中英字典,便聚精會神的讀起來。

  不用會家也知道是篇好文章,題目是「不肯面對現實的加國人」,逐點分析排華意識。

  范裡細細讀完,用手指揉著額角,「看得好吃力,寫得太好了。」她讚歎。

  曉敏坐在對面,看到范裡雪白纖細的手指托著輪廓秀美的鵝蛋臉,驀然發現女友是個美人兒。

  曉敏過一會兒才按註:「一百年前,加國華人,是不准置業的,次百姓遭遇到的歧視,以此最甚。」

  范裡低低歎息一聲。

  曉敏又說:「即使三十年前,市西的英屬產業,亦不出售給華人。」

  范裡點頭:「我讀過資料,全部屬實。」

  她把胡小平的稿件珍而重之地收起來。

  曉敏笑說:「你看是誰來了。」

  范裡轉過頭夫,看到郭劍波英姿爽颯地走過來,不知恁地,范裡忽然對曉敏說:「你約了朋友.我先走一步。」

  「喂,」曉放拉住她,「一起去吃飯。」

  「不,我——-」范裡還想掙扎,郭劍波已經走近,范裡不想給他看見窘相,只得輕輕坐下。

  郭劍波笑問:「你倆時常在圖書館會面,何等文藝。」

  「我倆正在合作一項寫作計劃。」

  「我可以幫忙嗎?」

  曉敏道,「我們還沒有交換過個人資料呢。」

  這個時候,郭劍波才敲敲腦袋,「我在西門富利沙教英國語文。」

  曉敏把電話住址寫下交給小部,她習慣公平遊戲,把范裡的電話也寫在上面。

  郭君講英文的時間比較多,曉凌敏卻老以粵語回他,范裡靜得不得了,好幾次,郭劍波以為范裡對話題不感興趣,留意她,才發覺她大眼睛全神灌注地聽,往往曉敏說十句,范裡也不說一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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