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正留意新聞,並且設法聯絡親友,線路都不通,且停電,他們一向過慣太平富庶日子,這下子可慘了。」
這不是等於在說彭祖琪嗎,倒給了他們一個話題。
「真沒想到投資公司那樣忙。」
「是呀。」郁滿堂不是笨人,乘機說:「到現在還沒吃飯,肚子咕咕響,來接你可好?」
還有什麼地方可去?祖琪答應下來。
郁滿堂再次踏進彭宅,連他都呆住,只見四壁蕭條,同那日開舞會時彷彿是兩個地方。
連水晶玻璃吊燈都拆走了,現在只剩下一隻光禿禿燈泡。
他問:「令兄呢?」
「到美加去了。」
「這種時候居然到美加散心,留下你一個獨度難關?」
他的聲音在大廳激起回音。
祖琪沒想到他會激動,輕輕說:「還有祖琛幫我。」
郁滿堂十分無奈,「早知,不買這間住宅。」
「你不買,也有人買,放心,我會如期搬走。」
「搬到什麼地方去?」
祖琪苦笑,「當然不是什麼好地方。」
客廳只剩一張紅色舊絲絨梳化。
絲絨這料子舊不得,一撻一撻褪色,又掉了絨毛,像癩痢。
祖琪沮喪地說:「這張梳化沒人要,我只得把它帶走,還是家母的遺物呢。」
郁滿堂忽然說:「祖琪,你還記得我嗎?」
祖琪睜大眼睛。
「你忘了。」
「不,我極少忘記一張面孔。」
「但那時你實在太小,只得兩歲左右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,我們見過面?」祖琪愕然。
郁滿堂輕輕坐在脫色絲絨梳化另一頭。「那時,我已有十五六歲,手長腳長,衣不稱身,我跟母親來找工作。」
有這種事?
第二章
「那時,家家戶戶已經流行僱用菲籍傭人,家母又已中年,找不到工作,幸虧有人介紹,到了這一家,我記得極清楚;勝利路七號。」
「什麼年份?」
郁滿堂講出年份。
祖琪如釋重負,「你記錯了,那是另一家人,七一年我們還在美國舊金山,尚未回來。」她拍拍胸口,幸虧不是他們。
不過,郁滿堂身世好不傳奇,怎麼忽然自赤貧變成富有,竟然買回他母親從前幫傭的住宅?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。
「不是你?我明明記得屋裡有一個小女孩子,鬈發大眼睛,可愛像洋娃娃。」
祖琪笑不可仰:「勝利路每家的孩子都打扮得像安琪兒。」
對,她忽然想到一個重要的問題:「你,可有孩子?」
郁滿堂詫異,「我未婚。」
啊。「對,那家人姓什麼?」
「我不記得,家母在這裡做了大半年,後來到工廠做,可是我記得她說東家對她很和善。」
「是另一家好心人。」
「今年,我在這一帶找房子,有經紀與我接頭,我一聽說這個地址,立刻決定買下。」
「你母親知道這件事一定高興。」
「吃太多苦,她早已辭世。」郁滿堂感慨。
「對不起。」祖琪又多瞭解他一點。
「雖然已經三十多歲,也不習慣做孤兒。」
「這種事,我也永遠不會習慣。」
郁滿堂呼出一口氣。
他不知多久沒有這樣暢快地訴說心事。
祖琪說:「你獨身,用不著這樣大住宅,可是準備結婚?」
「不,打算開舞會。」
「你喜歡舞會?」
「我喜歡看。」
這時,不知是誰的肚子咕嚕響了一下,大家都難為情地按住腹部。
祖琪忙說:「不是我。」
他帶她出去吃飯。
他們是晚餐第一桌客人。
郁滿堂首次忘記他的出身,放下他的生意,陪著彭祖琪,聽她為祖璋說好話。
「他肯定被騙。」
「祖璋才大我三歲,祖琛大我七歲。」
「祖琛是我真大哥,一直照顧我。」
「不,我不是好學生,對功課毫無興趣,讀完英國文學都不知所云,卷子都是替槍所寫,考試題目由補習社提供。」
「祖璋更加不像話,讀足七年,一無所得,他又不敢不上學,怕父親要他工作,更加吃苦,於是去年摔傷了腿,今年胃病發作,不住逃學,明年再去掛單,成為職業學生。」
「祖琛不同,祖琛真才實學。」
他送她回家的時候已經深夜。
一頓飯竟吃了那麼久,不可思議,往日最怕浪費時間的他,今日想法完全不同。
回家時把大衣抓在手中,握得那樣緊,像是怕它會生腳逃走似的,放開來一看,衣領稀縐,這是怎麼回事?
三十六歲的人了,自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他低下頭想了一整晚。
那一邊,祖琪回到家,累得像考完試般,拉下了臉,斟出拔蘭地喝一口。
電話來了,這次真是祖琛。
「哪裡去了,叫人擔心。」
祖琪攏一攏頭髮,不知怎樣回答。
「祖璋有否消息?」
祖琪輕輕說:「錢花光了,一定會找我們。」
「這樣下去,不是辦法。」
「叫他改過是沒有可能的事。」
「祖琪,他不是你的包袱。」
祖琪忽然說:「他不重,他是我兄弟。」
祖琛責怪,「你太寵他了。」
「找我有事嗎?」
「大學聘圖書館助理,你來應徵吧。」
「待我睡醒再說。」
「祖琪!」祖琛頓足。
這兩兄妹本質非常接近,只不過社會對漂亮女生的要求自然低一些。
祖琪一點也不想做小白領,她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生涯:每個辦公室裡都有一個妻子不瞭解他的中年男子、一個聲音高八度橫蠻的胖女人、愛中傷同事,一味想往上爬的小人……絕對是個馬戲班,不但學不到什麼,一下子耗盡了青春志氣。
她不致於天真到認為那種自力更生是值得驕傲的一回事。
祖琛把宿舍的大房間讓給她。
祖琪說:「下半輩子靠你了。」
她堂兄惆悵地說:「會嗎,我倆一向投契,求之不得,只不過留不住你。」
「我還有什麼地方可去。」
「漂亮的女子永遠有出路。」祖琛說。
「王澤燊、李於明、葉承浩、尹毅文他們都不再上門來。」祖琪說。
「是嗎,以前他們在偏廳一等整個下午,連我都覺得他們可憐。」
祖琪說:「我現在已成負資產,誰敢上門來。」
「太現實了。」
「郁先生對我很好。」
「誰?」
「郁滿堂。」
祖琛遲疑,「他年紀大了一點。」
「不,他吃虧在看上去老氣,不討人喜歡。」
祖琛詫異,祖琪明顯地偏幫他,為什麼?
過了兩日,祖琛辦公室出現了一位稀客。
「咦,郁先生,怎麼叫你在這裡等?」
郁滿堂笑說:「你在上課,不方便打擾。」
「有事嗎?」
「的確有事與你商量。」
「請坐。」
彭祖琛把書桌前的文件、書本、卷子推開一點,親自斟出咖啡。
他們彼此尊重,氣氛融洽,容易說話。
郁君先開口:「關於祖琪——」祖琛連忙答:「她已暫時搬到我宿舍住,你放心,下月一號一定可以收到房子。」
他沉默。
祖琛看著他,咦,還有什麼話要說?
「祖琛,收回房子之後,我想把它裝修一新。」
這又關彭祖琛什麼事?
郁滿堂咳嗽一聲,「我想祖琪搬回去住。」
祖琛呆住。
「祖琛,你是祖琪大哥,我要先徵求你同意,我想向祖琪求婚。」
祖琛張大了嘴,「你們認識才一個月。」
「是,我知道,」郁滿堂微笑,「我一直是個慎重的人,我已考慮清楚。」
「郁兄,祖琪是個相當任性,十分自我中心的女孩子,一向叫我頭痛。」
「我會有心理準備,我打算照顧她。」
祖琛呆呆的看著他,這個精明的小生意人活得不耐煩了,他與他所愛的女子沒有一點相同之處,據祖琛所知,他也不是祖琪喜歡的類型,他注定要失望。
祖琛這樣說:「祖琪向我表示過,她不打算找工作。」
「我經濟沒有問題。」
「她不住需要呵護痛惜。」
「我會盡力而為。」
隔了很久,祖琛輕輕說:「那麼,我祝福你。」
「謝謝你,請代我探聽祖琪的意思。」
祖琛站起來送他出去。
回到書桌旁坐下來,祖琛發呆,喝了一半的咖啡。忽然礙眼,他把紙杯丟掉。一出手就是那樣闊綽的聘禮,祖琪可以回到原來的家居住,一切不變,加新裝修與一大群僕人,以及一個男主人。
郁滿堂有什麼不妥?
他這個人太會看時勢把握機會,做事毫無紕漏,因此也欠些人性。
那日,祖琛提早下班,同祖琪說:「祖琪,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郁滿堂癩蝦蟆想吃天鵝肉。」
祖琪不施脂粉的小面孔有一絲蒼白,祖琛以為她會一口拒絕,但是她沒有。
過片刻她說:「祖琛,你口氣似祖璋,郁君條件不錯,而我,再也不是小公主。」
「一時挫折,怎可志氣消沉。」
祖琪笑出來,「那麼,請你告訴我,怎樣可以贖回勝利路七號。」
「不一定要住那裡。」
「那就一輩子住你宿舍了,直至正式的女主人攆走我。」
祖琛責備她:「為什麼你不願吃苦?」
「為什麼硬要我捱日子?」祖琪也生氣,「過去五年,我吃足苦頭:父親病重、兄弟不懂事,每一件事都由我親手料理,有時累得痛哭,現在有人願意照顧我,為什麼不可讓我過些安樂日子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