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博士遞上一疊毛巾,我漱洗後上床。
床褥冰冷,蜷縮著入睡,雙腳一直沒有暖和。
沒有一張床是熟悉的,夢裡不知身是客,一晌貪歡。
搬到新家,關在屋裡,先睡上十日十夜,孵熟再說。
若不是國維出頭,繼母一家人不會撤消控訴,若不是國維出頭,也無法獲得生母的遺產。
一直感激他,只是無法同他做夫妻。
天濛濛亮,雙眼乾澀,睜不開來。
隱約間有人推開房門進來,不顧三七二十一,在我頭枕底摸到手袋,抓在手中。
銀灰色的華麗絲睡袍一閃,我放下心來,這是周博士,女人即是女人,無論事業多成功,也有柔弱的一面,連一件睡衣都穿得這麼考究,獨自芬芳。不知道她進來幹什麼,但我握著手袋的手卻松汗來,這是她的家,她當然可以自由出人,或者她進來尋找什麼東西。
一直沒有睜開眼睛,太早了,不知說什麼話,不過發覺雙腳已經暖和。
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頗長一段時間,沒有任何聲響,我納罕起床。
剛欲睜開眼睛,她開始撫摸我的頭髮。
他們每一個人都仍把我當小動物,連周博士也不例外。
剛欲出聲,只覺她趨向前來,一陣香氣,還不知發生什麼事,她柔軟豐盛的嘴唇已經貼在我的臉龐。
我明白了。
完全明白了。
一剎間僵住,竟沒有推開她,只覺悲哀如無底深淵,我正向其中墮下。
她知道我已醒,雙手捧住我面孔,「海湄,」她喃喃叫道,「海湄。」
我自床上坐起,一手隔開她。
只見她雙目佈滿紅絲,仍然捧緊我面孔不放。」
我掙扎,「周博士,我以為你是真正的關心我。」
「海湄,我當然關心你。」她喘息。
「但不是這樣。」我說,「不是這樣。」
她鬆開手,「我以為你明白。」詫異不在我之下。
我無限失望地看著她,神色十分厭惡,真沒想到她會有這種癖好,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。
我指著她:「你原是我的明燈!」
「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導師。」
「為什麼要牽涉到肉慾,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們靠這具肉體做人,海湄,別告訴我你只與男人在沙灘手拉著手散步。」
「但你是不同的。我對你寄望那麼高——」我再也說不下去,掀開被子下床。
我站在窗前,心情之失落,難以形容,與周博士相處數月,無形中已產生濃厚感情,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,一切美好面,但今晨她卻把自己拉到與我同一地位。
此時她也冷下來,「對不起,海湄,以你的敏感,我以為你早已看出來。」
我雙臂緊緊抱在胸前,十分悲哀。
並不是她的錯,是我自己不好,至今還存幻想,無端把周博士封為偶像,待發現她與常人無異,便把她自高台拉下來,諸多挑剔。
她把手放在我肩上,我滑開。
「你接受我邀請,你並沒拒絕,我以為你已考慮清楚……」
我忍不住說:「是我不好,全屬誤會。」
「我並無刻意隱瞞什麼。」
「我的錯。」
我一直在尋找完美的偶像,但世上只有人,沒有神。
果然,周博士恢復她平時雍容的姿態,略為尷尬地說:「海湄,我只是一個人,我渴望獲得共鳴。」
「你的生活習慣並不過分,只是——」我攤攤手。
老毛病又回來了,緊要關頭總是難以表達自己,我困難地吞一口涎沫,「只是,我不能夠同你,我太過尊敬你,不可能。」
我取過衣服,一件件匆忙地套上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海湄,我們還可以做朋友。」
「不。」
「海湄,你聽我說,我不會侵犯你,」她伸手來拉我,「你不能功虧一簣——」
我忽然無法忍受,這同我父親以及陳國維有什麼不同,都不肯放我走,都要在我身上獲得滿足。
我尖叫起來。
她鬆開我。
我抓起手袋,瞪著她。
她退後一步。
「我不多說,我現在就出去,」她揚起一隻手,「我這就走。」
她一步一步往後退,退至門角,飛快地轉出去。
我吁出一口氣,坐下來,用手捧著頭。
連周博士也失去了。
我穿上大衣,衝出她的住宅。
笨,真笨,不懂得處理人際關係,原本可以化干戈為玉帛,溫言相向,她不見得會勉強我。
但失望的痛苦大大,無法適應,反應過激,自此失去一個朋友。奇怪,千瘡百孔的我,卻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,幼稚。
這不是笨是什麼。
第十章
人海茫茫,像周博士這樣熱心的人並不容易找,她待我的確好,是真心。
現在回去已經太遲,兩個人的膽都已被對方嚇破。
清晨街上行人不少,個個轉頭來看我這個衣冠不整的女人,我苦笑。
剛在此際,一輪車於停在我前面,電光石火間,已經看到擋風玻璃前倒後鏡上掛著一雙紅手套。
我的長手套。
我立即拉開車門跳上去。
「我一直跟蹤你。」他微笑。
我苦笑,他這麼招搖,像是不知陳國維也派人緊隨我。
「你看你,身上有傷痕,在什麼地方與人打架?還有,衣服扣子全無扣好,怎麼一回事,碰見隻老虎?」
我一怔,他的口氣與陳國維何其相似。
「是雌老虎吧?」
他都知道。
「既然如此,無謂轉彎抹角。」
他收斂笑容,「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?」
「現在知道了。」
「她在本市很著名。」
我卻要拖到今時今日才省悟,什麼都比人慢半拍。
若果早一點明白真相,周博士就不至於如此尷尬。
我沉默。失去她的友誼是很大的一項損失。
「你一直到她寫字樓去,卻沒有留意到?」
我疲倦地說:「別再說她了。」
「她沒有得償所願吧?」
「再問下去,我只好下車了。」
「你是一個怪女人。」
國維要知道我與他的事,他又要知道我與周博士之間的事,目前我只想一個人獨處。
「請送我回家。」
「哪個家?」
「我自己的地方。」
「還在漆地板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他沉默,不再爭辯,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。
地板已經干了,有一角陽光自窗台射進,我靠牆坐在地上。
他提醒我,「陳國維四處找你。」
國維瘋了。
找我回去幹麼,空擺在那裡。
「他已經知道我同你有往來。」
這是唯一的原因,有人爭,故此物件價值陡升,陳國維瘋了。
我懶洋洋地問:「如果陳國維與你決鬥,你會不會為我應戰?」
他一怔,隨即煞有介事地說:「那要看用劍還是用槍。」
我笑,與他在一起始終有這種快活,我笑出眼淚來,癱瘓在地板上。
他溫柔地說:「來來,請你控制自己。」
我伸個懶腰。
「這裡什麼都沒有,怎麼住人。」
「可以應付。」
「我派人送日用品來。」
「不。」
我害怕,怕他們抓住我不放。
「我同陳氏是不一樣。」
我強笑,「我知道。」
「這裡連電話都沒有。」
「我有辦法。」
「陳國維找上來,你如何應付?」
我狡獪地說:「冤有頭債有主,叫他去找你。」
他啼笑皆非,「好,叫他來,相信我可以應付。」
他的信心不是假裝的,我有一絲懷疑。
「我有事,先走一步。」
有事,他已開始有事,多麼惆悵,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時間辦正經事。
那種腐敗得什麼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過去,此刻陳國維比他更有條件閒蕩。
我溫和地說:「去吧。」
他略一遲疑,開門離去。
他走了以後,我環顧一下,真的,連替換的衣服都沒有。
最低限度得把那兩隻箱運出來。
我請舊傭人幫忙,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。
(母親偷走的時候,心情是否與我相仿?)
女傭提著不輕的箱子,氣咻咻下來。
「陳先生在家?」
她點點頭。
國維此刻成日在家,真可笑。
「有沒有看見你出來?」
女傭搖搖頭。「陳先生在書房見客。」
我接過箱子,順口問:「是哪個鐵算盤,抑或風水先生?」
「不是,一進門就大聲吵。」
我意外,想追問,但轉頭一想,陳國維無論做什麼,都與我無關了,伸手召來一部街車。
「陳先生叫客人朱二。」
我一震。
是他!
不是真的要決鬥吧,他怎麼會上門來找國維,他們難道是朋友,一直有往來?
我同女傭說:「你替我把行李送到這個地址去,這是門匙。」塞張鈔票給她,「上車。」
「太太,你——」
「你也把鎖匙給我。」
她猶疑。
「快呀,一切由我擔當。」
她只得照我說的做,上車走了。
我在陳宅大門口徘徊。
既無打算跟屋內任何一個人,照說他們在書房內無論商議什麼,都與我無關。
但我有第六感,肯定這次會談會牽涉到我。
終於開門進去,雙手如著魔似的,不聽意志使喚,推開大門,客堂陰暗如故,角落像是潛伏著怪獸,若不是在這裡住過十年,真不敢貿貿然進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