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需要這樣的歸宿,但還能問他要什麼?他親口說過,他不懂得其他,而女人只想永恆的溫存下去。
我再度訕笑。
他微慢地說:「這裡只有你來過。」
「不是這個原因,你看,我如搬進來,不是開始,而是結束,我不要結婚或是同居,我只想被愛。」
他釋然,「太不易討好。」
「你明白?」
他點點頭。
他一直比國維明白。
「走吧。」
「沒有留戀?」
我搖搖頭。
問安琪或是瑪琳吧,她們不是過來人,她們會以為做情人是很浪漫的一件事。
我說:「公寓很漂亮,可惜不是我那杯茶。」
「你要的,我或可供給,但不是永遠。」
「我接受。」
「說時容易,」他微笑,「當心愛上我。」
我只擔心上癮,否則又怎麼會在他門口一等就是一整夜。
「讓我擔心好了。」我轉身去開門。
他沒有勉強我。
如今都沒有癡纏這回事了,你不肯自有人肯,誰也不願花時間苦苦哀求,而我感動他,是因為沒有知難而退。
他的手依偎我的臉,似有許多話說,他被自己弄糊塗了,開頭明明是好好的。
於是我又笑。
「你贏。」他說。
我搖頭,「打和。」
對他來說,已是罕事,他習慣壓倒性勝利。
「我不介意輸給你。」
我輕輕拉拉他的領帶。
他嘲笑地說:「你說是誰愛上了誰?」
「來,我也帶你到一個地方。」
興致勃勃,把他帶到我的小公寓。
面積實在小,他總以為還有一扇門不知躲在什麼地方,一打開可以通向寬闊的廳房庭院,但沒有了,總共才那麼一點點大,他不服氣,一直找。
「傢俱呢,什麼時候搬來?」
「快了。」
「這裡哪比得上我為你置的地方。」
「但這是我的家,死在這裡也無人干涉。」
他搖搖頭,不予置評。
「你可以來看我,」想一想又說,「抑或你只對太太們有興趣。」
他變色,這句話說得太厲害。
說話一直這樣難,太輕沒有作用,略有誠意便得罪人。
他忽然變得非常軟弱、一句半句話都使他不快,他知道何故,我也知何故,都有點恍惚。
再進一步沒有意思,已經要送房子,再下去是給家用,又重複十年前舊故事。
我黯然,兩人都不出一聲。
他不再忌諱,把我送到門口。
我也在大門口按鈴,費事爬露台。
很想陳國維親眼看見,免得他老問,是誰,那人是誰。
那人可以是任何一個人,稍微肯假我以辭色的人,即使只是遊戲,也使我甦醒活轉來。
陳國維沒有看見,他出去了。
趁他不在,繼續收拾工作,沒想到時機一到,會這麼決裂,過去十年幾乎每日都想出走,但沒有勇氣實踐,此刻卻做得不費吹灰之力。
一直要為陳國維留個顏面,現在不必了,三小姐對他有始有終已經足夠,何勞其他女子忠心耿耿。
我不過是陳宅裡一件傢俱,擺了那麼久,在等於不在,誰也不會去注意它,索性自己生腳走開,好過被主人丟給收買佬,還要貼數十元搬運費。
所有行李濃縮在兩隻大皮箱裡,一切首飾都還給他,無牽無掛,自己穿著粗布褲躺在床上休息。
人真是奇怪,華麗鋪排起來,可以無窮無盡地伸展出去,但在不得意的時候,又不介意委曲求全。
搬離華廈,身軀活動範圍減少,心靈活動範圍卻大大增加,不得不作這樣的自我安慰,實在不能再留在這裡,因為已失討好主人的本能。
小時候的愛嬌撒癡再也施展不來,陳國維最喜歡的質素已完全消失。
我心安理得地入睡,沒有再夢見母親。
朦朧間只希望以後也不要再見到她。
忽然之間,覺得脖子有一陣涼意,是誰,誰在潑水?
掙扎,想避開,但那陣涼意不絕,驚醒,看到陳國維坐在床對面,瞪著我。
他手中握著一大把珠翠玉石,而我胸前,也擱著數串寶石項鏈。
原來冷冰冰的是這些東西。
睡前已將臥室房門上鎖,但陳國維還是進來了,難怪,他有每一把匙,他是主人。
故意不露出意外、恐慌、厭惡,只強笑問:「這是什麼?」
他沉聲說:「都是你的。」
「已經說過不要。」
輕輕把項鏈扔開,它們曾經裝飾過一個失意的女人,她除了錢什麼也沒有,所以她也並不吝嗇這些身外物。
「你嫌什麼?」
「我沒有,」不敢對他不敬,「只是我不再需要這些。」
「海湄,讓我們離開這裡,我帶你到天涯海角,隨便你挑選什麼地方。」
他總不肯承認我倆之間已告終結,人都有這個毛病。
「你在此地還有生意。」
「你不必理會,這些不重要。」
「不,我不想離開本市。」
「可是你一直催我走。」
「那是以前。」
「以前?至多是三個月前的事。」
「三個月也是以前。」
「海湄,你竟與我狡辯。」
「國維,我記得你同意分手。」
「那也是以前的事,那時,我以為你說著玩。」
「對你來說,我除了玩,什麼都不會。」
「你倒來告訴我,你還會什麼?」
我答不來。
「你同朱某,也玩夠了吧?」
他知道了。
「你以為他會認真,他會娶你?」
「你錯了,他只是一個普通朋友,還是你介紹的,記得嗎,在賭場。」
「普通朋友?他把普通朋友的手套掛在車頭幹什麼?」
「什麼手套?」我說。
「你的手套,紅色的長手套。」國維說。
「城裡許多女人有那樣的手套。」
「真的?你不曾同他來往,你是清白的,我冤枉你?」
「是。
「自什麼人那裡你學會撒謊,令堂大人?」
我不怒反笑,「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,一切壞因子都在我血液中,好了吧?」
「他不會善待你,你不是他對手——」
「國維,我們只是普通朋友。」
「他是出名的浪蕩子,沾染的女人不計其數。」
「這一切都與我無關,不過聽上去他同你很有相似的地方。」
「海湄,讓我保護你。」
「我可以照顧自己,國維,我搬出去之後,你可以來探訪我,我們還可以做朋友。」
他鐵青著面孔站起來,離開房間。
我聽到他在門外下鎖。
「國維,」我扭動門鈕,「你幹什麼,你幹什麼?」
轉身去開窗,窗亦鎖住。
電話線早已切斷。
這是陳國維洩憤的方式,越是這樣,越使人覺得深陷牢籠。
我冷靜地取過椅子,撞向玻璃,然後自長窗底格鑽出去。
碎玻璃的稜角少不免割傷身體,我像逃一樣翻過露台往街上跑。
從露台出去已成為習慣,我大笑著向周博士家走去。
她迎出來,「你終於來了。」
她的家非常別緻考究,我已無心欣賞,挑張靠牆的沙發坐下,用著椅墊爭取安全感。
她說:「怎麼不預先通知我一聲。」
「事情來得突然,我是逃出來的。」
她愕然,「怎麼會到這種地步?」
「陳國維是個很戲劇化的人。」
「我叫人去整理客房。」
「不用,我在沙發上睡一夜即可,所有物件仍在陳宅,明日天亮要回去取。」我說。
「你可以長期住在這裡。」周博士說。
我微笑,「不要哄人歡喜。」
周博士詫異,「我是這麼無聊的人?」
「不,對不起。」
我想到許久之前,外祖母打抱不平,意欲把我自父親手底下領出去養,繼母得些蛛絲馬跡,頓時堆笑說:「真的?不要哄我白歡喜。」句句話都擠得人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說什麼都不包涵不體貼,管誰跑到街上去死,與她無關。
周博士握著我的手,「割傷的地方要理一理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來,喝碗湯。」
一聽到湯,又嚇大跳,不知是什麼珍貴的藥材熬動物的哪一部分。
「你怎麼了,表情那麼古怪。」
不過這一切不久都將成為過去。
「男友處與我這裡,你選此地。」周博士說。
「啊,那裡去不得,進去容易出來難。」
「你認為我處安全?」
「自然。」
「那證明你想同時擺脫兩名男士。」
「是是是,給你猜中。」
「他們怎麼想?」
「照規矩是不甘心。」
「你應該做得像是被他們擺脫一樣。」她笑。
「我又不甘心。」
「只要實際有得益,何必沉不住氣。」
「我沒有那般爐火純青的演技。」
「陳先生最生氣?」
我點點頭。
「你要小心。」
我也隱隱覺得要小心,都有預感會有下文,但是小心什麼,又說不上來。
罵也罵過,吵也吵過,哄也哄過,國維應當罷手。
但心裡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。
「明天我會搬進自己的地方。」我說。
「還沒有裝修好,油漆未干,睡在那裡當心發風疹。」
隨便什麼都好,總得走。
我打個呵欠。
周博士微笑,「休息吧。」
呵欠。從沒打過阿欠,緊繃的人是不會有這種動作的,今日居然掩著嘴打起阿欠來,可見有信心開始新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