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遊戲項目真多,但即使不住地玩,終有一日會玩完,天下無不散之筵席。
我太愛玩了,除去玩,什麼都不會,一點兒別的選擇都沒有。
「我來。」
「午夜。」
「不見不散。」
他沒有即時離開,仍坐我身邊,那古怪的緘默已經回來,下巴抵住膝頭,他不再說話。
那一男一女已向海中心游出去,似海鷗一樣,只餘一小點。
「他們會回來嗎?」
他沒有回答。
這樣燙熱,能夠冷卻一下,也是好的,怕只怕捲土重來的時候,更加不可收拾,有燎原之勢。
我想起來,「酒店不是在裝修嗎?」
一回頭,他已經離去。
我還看得到他的背影,白衣白褲,手插在袋中,並沒有勝利者躊躇滿志之態。
就是他,他使我興奮、意外、快活、刺激,所以我眷戀他,苦纏著他。
今夜我們將進人什麼樣的世界?
天氣是有點冷了,穿著絨線手套,還覺十指冰冷。我朝手心呵一口氣,是太緊張了。
帆布椅真舒服,實在不想起來。
戀人還未回來,像是已在浪花中消失。
太陽隱沒,紫灰色的天空有點陰涼,我站起來,沒發覺潮汐已浸至足踝,一雙布鞋濕透。
老了會風濕,但我懷疑我們這一票人是活不到七老八十的,真好。
我回家。
滿以為陳國維不在,但偏偏他沒有出去。
故意避開他,他走到客廳,我躲到房間,他才在走廊出現,我逃人工作間,躲無可躲,只得往露台站著。
最後我問:「你怎麼不出去?」
「這是我的家,我愛怎麼就怎麼。」
走火入魔之後便會這樣,你說東他說西,一定要事事作對。
忽然之間心頭一震,我知道他像誰,他似我父親,用他全部的時間精力來與我作對,眼睛忘不了盯住我,偷偷監視我,永不放過。
一直以來,我都覺得背脊有兩個洞,是被父親的目光燒出來的洞,血肉模糊。
如今這一對怨恨的眼神又回來了,觸著舊傷口,比從前更痛。
朝天歎一口氣,這樣的日子還怎麼過?
「國維,我要同你分手。」
他不出聲。
「我們並無正式結婚,也無孩子,分手沒有麻煩,毋需手續。」
「你想拋棄我。」他冷冷說。
「你是陳國維大律師,此刻季子多金,別人定當是你甩我。」
他最要面子,替他解決面子問題,一切好說話。
「他是誰?」
「我只想出去找一層小小的公寓,從頭開始,過新生活。」
「做新女性?哈哈哈哈。」
開始了。
開始用刀互砍,什麼言語都能刺入對方的心,就說什麼話,諷刺、侮辱、惡罵,無所不至。
我不會反攻。「無論怎麼樣,我們之間完了,找到地方就搬出去。」
「然後不住地找男人,一個接著一個,等到年老色衰,用錢來買?」
我要避開他。這樣越說越僵,一點益處也沒有,但他不住嘴。
陳國維在我身後說:「同你母親一模一樣!」
我緩緩轉過身子,「你別牽涉到我母親,有人試過在我面前侮辱她,結果得到什麼結局,我想你應當最清楚。」
他嘿嘿兩聲,「恐嚇我?」
「不,」我低頭說,「不要逼得我太盡。」
國維不語,有點恐懼。
太像了,太像父親那複雜的情感,不捨得,又憎恨,巴不得我離了跟前,又怕寂寞,腳底隨他呼喝的小叭兒狗要走,走到哪裡去?簡直不可思議,找到別的更好的主人了嘛……
我掩上雙耳,輕輕說:「不要逼我。」
夜深,鎖在房裡打扮修飾。
抓起手袋,輕輕自露台爬出去,可惜在一株棘杜鵑處鉤破了絲絨裙。
聳聳肩,不敢用車,怕引擎聲驚動陳國維,一直步行出去。
到大路,突然有輛車用低燈著牢我閃兩閃,一轉頭,心中一喜,果然是他。
像是怕嚇著我,他把車子慢慢駛過來。
他的目光也是難以形容的,彷彿見到的是一隻鬼,不是我。
這隻鬼還是拉開車門,上了他的車子。
他把頭擱在駕駛盤上,看著我,像是自言自語,有一股茫然,他說:「我一向是不回頭的。」
這次是為什麼破例?
他喃喃地說下去:「而像我這樣的人,是不懂其他的。」
他把車子開出去。
而我,也明明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,不過絲毫不介意,一點兒不抱怨,也絕不記恨,因為他能給我今夜這般的樂趣。
兩個邪惡的人,在黑夜中偷偷活動。
到達他的地方,發覺職員全部換過,他那好心腸的經理呢,也撤了職嗎?
許多陳設都變了款,地毯及牆紙燈飾也是新的。
很好,沒有不愉快的記憶。
他帶我到一個新的跳舞廳。
「樂隊呢?」沒有音樂怎麼行。他指指桌上一隻小小的無線電。就是它?
他把它旋開,先聽到畢剝的電波雜音,然後逐個電台挑選,新聞報告,不行,廣播劇,也不行,訪問明星談心事,不恰當,終於有一個台在播輕音樂,他把無線電調校到好位置。
舞廳尚未全部裝修妥當,許多部分用大張白布遮蓋,空氣中揮發著一股油漆味。
並不覺有什麼特殊之處。
他邀我跳舞。
踏上舞池,才知道驚異,地板是軟的,不不,有彈簧,每走一個舞步,地板都幫著你腳步還原,使舞者更輕盈舒暢。
這是什麼樣的設計啊,我放縱地與他隨著音樂轉,轉至幾乎失去平衡,然後靠著他身子停下來,面孔貼在他胸膛上。
他要給我看的東西,大概就是這個神奇的舞池吧?
「謝謝你。」我由衷地說。
他微笑,示意我抬頭望。
我看向天花板,一時還不會意,但沒多久,便發覺天花板在移動,分為左右兩邊,當中漸漸露出裂縫,看到夜深的天空。
我呆住了,仰著頭,不願眨眼。
這碰巧是個星夜,黑絲絨上布著水鑽,同我身上的裙子是一式的,每一粒星都閃爍。
天花板越移越開,終於整個小小的跳舞廳都暴露在天然環境之下,清風徐來,空氣有點寒意,朗月自雲層透出,不用開燈,也可看到舞伴在微笑。
多好玩。
真不枉此行。
不錯,一定要在晚上看才有意思。
從來沒有見過更美麗的星夜。
他斟酒給我,酒的氣泡自百合花形的杯底一串串珠子般升上,我一飲而盡。
「一切都是為了你。」他輕輕說。
不管是真是假,都不枉此生,在這一刻我覺得重要,他懂得討女人歡心。
想說一生與我共度如何。
但最怕一生這麼長,你想想,世上有無可能有人日日如此腐敗過日子。少不免要做些比較有意義的事,但一牽涉到意義這兩個字,即時會引起頭痛。
我們此刻在做假人,做真人不會這麼簡單。
渴望多些機會過這種生活,所以不要說一生,沒有一生,沒有什麼長到一生那麼長。
日子一久,便落得母親那般下場。
所以這可能是最後一舞,樂得趁勢落篷。
緊緊擁抱他,擁抱難能可貴的好時光,因為一離開他,便要回到現實世界。
真想可永永遠遠呢喃地舞下去,不覺疲倦,但是時間一定會不留情地過去。
風露漸重,天色緩緩轉明,只餘月亮淡淡在天一角,不肯隱去。
我把手自他肩膀放下,完了。
他用外套罩住我,不知按下哪個鈕,天花板漸漸合擾。
這時才發覺無線電中輕音樂早已停止,正在報道交通消息。
我揚起一條眉,沒想到交通措施也能伴舞。
他似看穿我心,說道:「菜蔬價格也可以增加情調。」
呀,他當然知道,他是調情聖手,化腐朽為神奇,是他平生絕學,非同小可。
可是我的當務之急是自救,他諳此道否?
我們散步至花圃,他吩咐司機送我回去。
一直拎著鞋子,在車上要穿上它,腳已經腫起,無法穿過去。
索性自車窗把鞋子摔出去。
吩咐司機在小路上停車。
我步行到家,自露台爬進去。
陳國維躺在床上,冷冷地看著我,一邊抽煙,一邊咳嗽,一邊喝他的濃茶。
我聳聳肩,向他眨眨眼。
怎麼樣,不能打我吧?
國維受不了這種刺激,咳得更劇烈了,如嘔心瀝血一般。
我不去理他,自顧自卸妝。
其實也無妝可卸,早已脂殘粉落,匆匆洗個臉,剝下衣裳,往被窩裡鑽,國維僵住,他沒與我這般接近已有好幾年,沒料到我毫不介意。
打個阿欠,拉被過頭,當他透明,自顧自睡覺。
國維不相信這是事實,用手推我:「海湄,不要開玩笑,起來,有話同你說!」
我含糊地應他,太疲倦了,沒力氣敷衍。
國維不罷休,往浴室取了一盆子水,當我的頭淋下來,他真的火了。
我看一看濕淋淋的被褥,把身子移到床的另一角去避開它。
國維要我與他駁火,偏不。
終於出去了。
國維曾視我為瑰寶,不眠不休地為我奔走,一有空便到女童院來陪伴我,甚至買了書本說故事為我解悶,無微不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