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非常意外。
「本性馴良的人,早就把這樣的小事給忘了,但是我沒有,固執地永誌在心,三十年了,還記得她叫姚娟娟,真比你還可怕,是不是?」
我笑出來。
「所以說,教訓別人是容易的。」
我安慰周博士,「你也只不過是對水晶珠看不開。」
周博士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,她會幫到我。
「我們心底,總有一個黑色的,小小的,不為人知的斑點。」
「我那個斑點,並不小,非常黑,不止一串珠子那麼大。」
「也都是過去的事了。」
「它一直沒有過去,一直活在我心中。」
「真可怕。」
「背著那麼一個噩夢,其實不可能做一個正常的人。」我說。
「你做得不錯。」周博士說。
我記得,事情發生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,從此之後,對日光有出奇的畏懼。
「那日,是什麼令你忍無可忍?」
「沒有什麼,不過駱駝背上最後一條稻草。」
「現在沒事了,你現在可以說了。」
「我想除掉她,把一切的恥厚也一起除掉。」
「那日她做了什麼?」
那日?
那日我換下校服,打算與同學去看電影,走到門口,被父親叫回頭,因怕他不給我去,故此站在大門口,看他有什麼吩咐。
父親沒有說話,只是呆視我,碰巧我作賊心虛,因貪好看,打散了長髮,沒有梳辮子,怕他責罵,心中忐忑。
罵不要緊,我只想出去看一場電影散散心。
就在這個時候,繼母走過,看到我們父女對峙,呆了半晌,用她一貫邪惡的、幸災樂禍的語氣說:「像,真像,活脫脫是妖孽。」
父親聽了,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,按住我的頭,要絞我頭髮。
我本能地掙扎,他便摑我耳光,一下又一下,頭髮已被絞下一大絡來。
本來這一切都是家常便飯,但是電光石火之間,年輕的我決定一了百了。
我輕輕地告訴周博士:「我發力自父親手中奪下剪刀。」
我抬起頭,看著窗外的天空,一剎那又似回來了,像是一直沒有過,我仍是無助的女孩,隨創造者宰割,他造了我這麼一個人出來,又要毀滅我。
我奪過剪刀,插向繼母。
她還在笑,絲毫沒有防備,刀尖插入她胸膛,清楚地聽到裂帛之聲,她的笑意一時無法收斂,仍然滯留在面孔上,表情之詭秘,觀者永遠無法忘記。
我低下頭,看著自己的手。
周博士問:「武器為什麼插向她?」
「遷怒。當時太年輕,只懂得遷怒他人。其實百分之一百是我父女倆的事。」
「算了。」
「你不幫她?」
「她的傷口會癒合,你的永不,你說我幫誰?」
「她為何那樣對我?」
「她恨你。」
「為何?」
「一則你個性也不是太可愛,二則她胸懷妒忌,三則她愚蠢。」
我發呆。
講得再清楚沒有,周博士確有道理。
我說下去:「一刀之後,覺得還不夠,把剪刀用力拔出,還要刺第二刀,父親根本呆了,沒人阻住我,但那時大量的血自她身體噴出來,胸前烏溜溜一個洞,一股血泉,汩汩湧出,一下子把附近所有的東西染紅。」
但她還站著。
肌肉已經僵住,那笑容始終不滅,可怕如鬼魁。
我一直拿著凶器,直到警察上來。
緊急電話是女傭打出去的。
「這麼些年了,從來沒有對人家說過:我一點兒不後悔,真是值得,以牙還牙,以眼還眼,看到血的一剎那起,我不再仇恨她。」
周博士搖搖頭,「這種事,原來是可以避免的。」
「避到哪裡去?你肯不肯收留一個十多歲的怪女孩?」
她歎息一聲。
「傷者沒有死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我卻死了。
周博士的表情充滿憐憫。
真的,我自己知道,以後沒有在陽光底下出現過,直至遇見了他。
「我是個歹毒的人呢。」
周博士在躊躇。
「一分鐘也沒有內疚過。」又加一句。
「好了,把什麼都說出來,有沒有舒服一點?」
我搖搖頭。
「你可以天天來,說上一千次,傾訴有抒發作用。」周博士說。
我還是搖頭,「會有幫助嗎?」
「肯定有。」
「我願意相信。」
但心中卻沒有信心。
我站起來告辭。
「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周博士關心我,拉住我的手。
我茫然說:「不知道。」
「我總是在這裡的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秘密傾吐之後,更加空虛,在周博士心目中,這件事也不見得獨一無二,有心理病的人日日在她面前穿插打轉,什麼稀罕的故事她沒有聽過。
當年的檢察官是位小姐,充滿靈魂愛心以及工作的熱忱。
她問年輕的我:「為什麼要傷害他人身體?」
我冷冷答:「我要挖出那人的心,祭我亡母。」真戲劇化。
他們大驚失色,召了心理醫生來與我談話。
不是嗎,虐待我,唯一痛心是我生母,間接就是侮辱我母親,非要為她報仇不可。
這使我律師忐忑,一個精神不正常的未成年少女,很難人罪,誠然,但是我的鎮靜,又不似精神錯亂的人所有,他只好等待醫院的報告。
陳國維在這個時候,進入我的生命。
外婆把他帶來。
我也記得那一日,已經十一月了,天氣出奇的暖和。
我在女童院內受監管,穿著他們發下的袍子,已經放棄一切,睡醒也不起床,拖我也拒絕起來。
同房的女孩巴不得到操場玩,我一個人在房間裡,陳國維在背後叫我。
「海湄。」他的聲音有一股魅力。
我猶疑一刻,轉過頭來。
看到他穿著深色的西裝,英俊、溫柔、堅定,在那一刻起,我決定信任他。
女人常犯這種錯誤,毋論年紀,她們的直覺總是欺騙她們。
陳國維在那一次確實救了我。
我認為沒有選擇,外婆已經年邁,而他肯安置我。
其實路是人走出來的,本可以用母親留給我的款子繼續讀書,住在宿舍中,掙扎向上,做一番事業。
但那時沒有人教我,指給我一條明路,我從來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,因循到今日。
酒店歇業,我到附近的沙灘去。
星期一的大清早,周海湄居然在太陽底下出現,坐在帆布椅子上,看那碧藍的海。
一對青年男女躺在沙上,半截身子浸濕,穿一式的毛衣短褲,是熱戀中的情侶,緊緊地擁抱,不斷接吻,世界再也沒有其他,也不必要有其他,神仙不過是這樣罷了。
整個小小私家海灘上,只有這麼三個人。
眾人都上班去了,為何這一雙男女不用工作?他們是否故意告假來溫存,抑或日日如此悠閒?
他們這樣需要對方的身體,活著就是有這個好處,身體是柔軟的,活動的,溫暖的,抱上去感覺良好。
「海湄。」
真不相信,國維竟追到這裡來了。
我抬起頭,不,來人不是國維。
他開口說話,他竟然重新開口說話。
因為太過詫異,我也大方起來,「我以為你怕我,不肯再見我。」
他坐在我身邊,雙臂抱著膝頭。
「你並不覺得意外?」他看著海。
「你一定會得再出來。」我看著那一男一女。
「為什麼如此肯定?」
「我不止欠你一點點,你也不止欠我一點點,事情沒有這麼簡單。」
他訕笑。「這次弄假成真了。」
據說總是這樣的,當事人永遠相信他是全人類最瀟灑的一個,事發後可以輕鬆地拍拍手離開現場,一點兒蛛絲馬跡都不予留下。但不,結局永無如此理想,結果往往凌亂一片,脫不了身,當場受捕。
「我怕你再來,又怕你不再來。」他說。
「你認為我會不會再來?」
「我不知道,你會不會?」
「現在已沒有必要告訴你,說我會來,你變得白等,說我不來,又怕你不甘心。」
「沒想到你這樣懂得玩這個遊戲。」
「這還是我第一次玩呢,而且到此為止,已經不好玩了。」
他同意,點點頭。
我說下去,「在還沒有認真的時候,最好玩。」
我在一次又一次回頭找他時,已開始認真,一個人認真,而另一個不,尚能玩下去,待他十分鐘前開口同我說話,兩個人都認真起來,遊戲宣告結束。
「你打算離家?」他問。
「那並不算是家。」
潮水漲了,那一雙戀人幾乎全身陷入水中。
水在這種天氣應是冰冷的,但熱戀中的人根本已失去其他的感覺,他只有她,她也只有他,世界仍然醜陋絕望,但不要緊,他們活著是真正活著,一個人的生命突然有兩朵燃燒的火花,燒進心裡去。
我羨慕得眼睛發綠。
「看見沒有?」
他點點頭。
我感喟,難怪日後受罪也值得。
我看著他,「你也可以令我真正地活一次。」
「今夜。」
「你也喜歡夜?」
「但今次必須是個夜晚,你到酒店來,我給你看一樣東西。」
「現在不能看?」
「必須要在晚上。」
「是什麼?」
「過幾個小時你會知道。」他微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