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三個月左右。」
「你有沒有把真相告訴她?」
「當然有,何必瞞她,她必須速速作出決定。」
許弄潮十分鎮定,問的是同一個問題:「還有多少時間?」
得到答覆後,又說:「不能在這個關口放棄,請代我聯絡原醫生。」
然後她自病床起來,披上衣服,照常回學校去,據她告訴孔教授,那天她有五節課,是一星期內最忙的一天。
「丙傑,我要你去安慰她幾句。」
石丙傑搖頭,「這不是時候,況且,經過這段日子,她已經練得十分剛強,毋須分分鐘安慰。」
孔令傑喃喃道:「健兒,我們的手術失敗。」
「我不會那樣說,教授,我們只是尚未找到更完善的方法。」
「如無意外,原醫生明晨便會抵達醫院。「他站起歎口氣,「我累了,想休息。」
「我送你回去。」有事弟子服其勞。
「不,我指退休,丙傑,沒有什麼比失敗更令人疲倦,所以你看,所有潦到漢全部一個憔淬相,背脊都挺不起來。
「教授——」
「這個時候,最好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兒前來摟住我對我說:『爸爸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最好』,可是種瓜得瓜,種豆得豆,不種不收,臨急哪有佛腳可抱,丙傑,趁年輕,快成家,生幾個孩子,退休之後,才有寄托。」
「誰,誰提到退休兩字?」
孔令傑擺擺手,「董事局有一兩位成員年年期望我提出退休,明年,明年他們可以如願以償。」
「教授,你不必多心。」
「我會建議你升上去。」
「我對行政工作一點興趣也無,對不起,不實抬舉。」
孔令傑又歎息一聲,「丙傑,這已是題外話了。」
石丙傑把師傅送回家,終於忍不住,轉頭去找許弄潮。
一到宿舍便覺得有點異樣,樓下三三兩兩陌生人聚集,都帶著錄像傳真設備,分明是新聞記者。
來到門口,司閽認得是石丙傑,僅容他一人通過。
「什麼事?」
「都來找許小姐。」
石丙傑大吃一驚,「許小姐沒事吧?」
司閽笑,「許小姐不想接受訪問。」
石丙傑連忙上樓,按鈴時裝鬼臉,好讓弄潮知道是他,不是別人。
弄潮替他開門。
「記者雲集幹什麼?」
「市政府頒了一個好市民獎給我,他們來取資料。」
「什麼,到現在才有所表示?」石丙傑不滿。
弄潮只笑笑。
那枚小小獎狀呈心形,當中飾以紫心搪瓷,十分美觀。
「來,讓我幫你配起。」
「記者要我發表意見。」
「要不要我代你請他們上來?」
「我有什麼話要說?我無話可說。」
石丙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,她只做了一件她當時認為必須做的事。
「同時接受獎章的共有五名市民,其中一位,由遺孀代領。」
石丙傑更加無言。
「對不起,我心情欠佳,更不想見外人。」
「沒問題,不接受訪問,也很稀疏平常,記者會明白。」
「明白我的,好像都只是醫生。」
石丙傑只得苦笑,半晌才問:「你覺得怎麼樣?」
「孔老說,開頭會覺得疲倦,接著是暈眩、頭痛、眼花,知覺漸漸麻木,但頭腦清醒,據說,不會有多大的痛苦。」
石丙傑說:「我們要盡快替你找一具軀殼。」
從前,病人等待的只是其中一件器官,現在,等的整個身體。
石丙傑過去握住她的手,「請支持下去。」
「你放心,我不會叫你們失望。」
「有適合身體的時候,望你不要太過挑剔。」石丙傑提醒她。
許弄潮忍不住大笑起來。
不知情的人準會以為這對青年人不知為什麼喜樂。
至此,她真正已將生死置於度外。
石丙傑說:「中國人的神話故事,八仙中的鐵拐李原是個俊俏書生,才貌雙全,一日,練那魂離肉身工夫,良久不返,家人誤會他已死亡,把他身軀燒掉--」
弄潮點點頭,「後來他匆忙間只得找到一個瘸腿叫化子的軀體……太殘忍了,你與原醫生都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。」
呵,石丙傑居然尚與原醫生有同等地位,已經不容易。
「我們只有三個月的時間。」
「這段時間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我做一個模型,有時就得花上半年。」弄潮無奈。
「積極一點,必要時,還有曼勒醫院那具金髮美女。」
弄潮只得笑。
那枚紫心英勇勳章在她襟前忽然閃了一下光,似一滴晶瑩的淚。
第二天原醫生就到了。
他這次雖是微服出巡,整座市立醫院卻為之沸騰起來,上上下下絮絮細語,教養學識令得工作人員不致太過明顯好奇,卻不能使他們完全無動於衷,紛紛藉故出動在孔教授辦公室轉動,想一瞻風采。
孔令傑只得把房門鎖起,以圖片刻清靜。
在市立醫院協助下,原氏為許弄潮正式做了一次詳細檢查。
事後,看護同石醫生說出她的感想:「許小姐真是因禍得福了。」
石丙傑沒有置評。
看護講下去,「你可記得她那個猥瑣未婚夫?嘿,一見有事,忙不迭見鬼似退避三舍,躲得影蹤全無,即將女方拋棄,他深信女方傷後配他不起呢,可是你看現在,許小姐有原醫生垂青。」
石丙傑忍不住,「你也看出來了?」
「自然,那樣情深款款的溫柔目光,誰會錯過?我真替許弄潮高興,我是她,我就朝那個無良猥瑣漢三鞠躬,多謝他拋棄之恩。」
石丙傑笑出來,「不用這樣誇張吧。」
「嘿,怎麼要,不然許弄潮怎麼會有今天。」
是的,連石丙傑都替她慶幸。
看護不勝艷羨,「你看原醫生,這樣的人才,這樣的謙和,怎不叫人心折。」
石丙傑惆悵地問:「換句話說,你們女性對這一號人物求之不得?」
「他若來約我,」看護咕咕笑,「任何代價不計,包括出賣你同孔令傑。」
「不是真的!」
「別考驗我。」
雖然說著俏皮話,石丙傑的嘴巴澀如苦柿。
下午,三位醫生會同病人一起開會。
原君說:「孔教授的診斷完全正確,弄潮,你必須在三個月內棄船。」
許弄潮舉起手,「我還有什麼損失?此事勢在必行。」
石丙傑說:「我們有許多寶貴的記憶,損失了大大可惜。」
孔令傑也問:「手術後會不會難看,呃,前人的記憶?」
原君只是笑笑,不語。
許弄潮歎口氣,「我們只得信任原醫生了。」
她說得對,兩師徒技不如人,只得緘默。
「儀器與工作人員都在曼勒,準備妥當之後,勞駕各位一起走一趟。」
弄潮忽然輕輕問:「萬一手術失敗,我會怎麼樣?
原群絲毫不作隱瞞,「你會變成一束游離電腦波,開頭數小時,尚可與人接觸,之後漸漸轉為薄弱,最後消失在空氣中。」
弄潮怔了會兒,牽牽嘴角,「我不會化作薔蔽的泡沫?」
「不,你只會如一盞燈被風吹滅。」
「只是一聲嗚咽,不是一聲彭。」弄潮微微笑。
石丙傑受不了他倆在這種時候還心靈相通地詩情畫意。
「會議結束。」孔令傑宣佈。
石丙傑巴不得第一個離開會議室。
孔教授欲說:「老原,丙傑,當務之急,是尋找替身。」
石丙傑推辭,「有原醫生陪著弄潮,共同努力就足夠了。」
孔令傑點頭,「老原,這是件苦差,麻煩你了。」
石丙傑避開弄潮的目光,急急去檢查他別的病人。
他剛為一個女童耳部植入晶片,協助她重新聽到世上噪音,孩子醒來已有大半日,由母親陪伴。
他問她:「感覺如何?」
沒想到小孩童竟形容得如此徹底貼切:「像是從關閉的房間釋放一樣,真沒想到媽媽的聲音是那樣好聽。」
她母親在一旁落下快樂之淚。
有些事隔一千年都不會變,石丙傑又一次得到滿足。
那天晚上,孔令傑邀原君喝酒,叫石丙傑做陪客。
石丙傑慷慨借出蝸居。
他當然也負責弄來十瓶好酒,吩咐愛瑪準備幾味小點,由衷地歡迎原君大駕光臨。
孔教授偕貴賓踏入小小宿舍時,愛瑪忽然舉止失措,險些兒跌倒主人。
它又把石丙傑拉至一旁悄悄問:「這們先生是誰?」有點方寸大亂的樣子。
石丙傑啼笑皆非,「是誰難道還幹你的事?」
「呵,我竟不知道人類的顏容可以秀美到這種地步。」
石丙傑大大方方的說:「我們稱這種人為上帝傑作。」
「主人,我見得人少,這種人多不多?」
「絕對罕見。」
「游姓女子算不算其中之一?」
機械人就是這點好,不喜歡管不喜歡,卻絕不會把別人的優點一筆抹煞。
「曼曼?曼曼當然是可人兒。」石丙傑不由得歎口氣。「我要去招乎客人了。」
三人快意暢杯,談的卻不是醫學問題,不知是誰提起,把話題扯到快樂上去。
孔令傑問:「一個人到了我這種年紀,還能否追求快樂?」
原君說:「每個年齡階段快樂的定義不一樣,人人有權追求快樂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