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丙傑留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。
「生命可以永遠延續,生生世世還魂。」
石丙傑不大肯定這一點,腦電波強度有限,也許不能無限次轉接到別處。
雨下得更大了。
「等你回來我們再繼續詳談。」石丙傑走近窗戶,沒料到這樣的惡劣天氣下居然還有人不寢。
站在廊下賞雨的人正是原君與許弄潮。
偷窺不是他的習慣,石丙傑迅速放下窗簾,他寫了一張簡單的告別書,放在桌上。
胡亂睡一覺,第二天,就出發到飛機場。
到得實在太早,他坐在貴賓廳看小說,那是本劣得不能再劣的推理小說:「結構鬆散、拖泥帶水、毫無佈局,不見主題,情節矛盾、描述錯誤、視點錯誤、沒有伏筆,無理可推,越讀越氣,石丙傑把書咚一聲扔進垃圾桶。
百般無聊,就在此時,耳畔聽見有人問:「為什麼不等我?」
抬起頭,看見許弄潮站在他面前。
石丙傑一時疑幻疑真,許久才鎮靜下來,驚喜交集,講了一句廢話,「你來了。」
「我們本來是同一日的飛機,你忘了?」
「我以為你有意思多逗留幾日。」石丙傑清清喉嚨。
「原醫生告訴我你有私事要辦,故此早些出發。」
原君倒是好心,石丙傑那封短短告別書其實寫得有點賭氣,人家器量大,不同他計較。
在原君面前,石丙傑各方面都活脫脫是個小學生,他太息一聲。
弄潮看他一眼,「你的私事,看樣子都辨妥了吧。」
石丙傑只得頷首。
弄潮目光斜斜望向另一角。
石丙傑頓起疑竇,一抬頭,果然,曼曼沒有令他失望。她準時出現在候機室那一邊。
她有人陪著,而且這一次並非示威性質,只見她與男伴十分投入,而那人,正是上次陪她出席醫院慈善舞會那一個,他們無暇留意旁人行動,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對方身上。
石丙傑聽得弄潮說:「她長得真美。」言下有點啼噓。
是的,石丙傑承認,早些年,還算得上年輕的他,被曼曼吸引,也是因為好色,曼曼賞心悅目的外型體態,叫他戀慕不已。
「看樣子你真的同她說清楚了。」弄潮似覺得安慰。
沒有,他們之間不必多言,現在曼曼已知道他才是失敗者,不再對他表示興趣,故此自動放棄。
他沒有再提到原君,輸不要緊,不能輸得太難看。
弄潮需要時間想清楚,他也要。
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對愛瑪說:「我想念你到極點。」
愛瑪退開一步觀察打量他,「我相信你,發生什麼事?度假無畢,不但沒有精神煥發,反而面黑如墨。」
「太多不如意的事。」石丙傑倒沙發上接過愛瑪斟上的酒。「那是對生活期望過高的必然後果。」「看我,愛瑪,營營役役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工作煩且忙,又毫無成就感,再活一百年,也沒有意思。」
愛瑪凝視他,「我知道,你同許小姐有拗撬。」
愛瑪一向料事如神。
「我能幫你嗎?
「對手神通廣大,神俊非凡,一百個我同你,都毫無作用。」
「他是誰,」愛瑪驚異:「是不是人類?」
「你且莫管閒事。」
「比游性女士更可怕?」愛瑪忍不住提到它最厭惡的人。
「那人簡直可畏可敬可怕。」
「我替你去放一缸熱水沐浴。」愛瑪自有安撫主人良方。
石丙傑浸在暖水裡時孔令傑不敲門就闖進浴間。
他還對徒弟說:「不要理我,快告訴我,許弄潮打算幾時做這項實驗,我非在場不可。」
石丙傑還來不及回答,教授已經搶著說:「人的辦事能力確有高下吧,你看,老原他這些年來不但跑天下,談戀愛,且一半時間醉薰薰,還幹出這等大事來,難為我同你,全心全力致力工作,一本正經,成績彷彿還不如他,但是,我決不氣餒。」他揮舞著拳頭。
不氣餒絕對是項成就,石丙傑就做不到,他把面孔埋入水中。
「不過,要找一具理想的新身,並非易事吧,尤其是女性,他們對外形要求苛刻,相信弄潮不會例外。」
石丙傑卻說:「無所不能的原氏不會令她失望。」
這時浴室門又破推開,出現的赫然是許弄潮,石丙傑不由得怪叫起來。
弄潮急急解釋:「愛瑪說你們都在裡邊,我還以為……誰知……唉,這個愛瑪。」她匆匆退出浴室。
石丙傑伸手拉到浴袍穿上,大聲呻吟。
孔令傑訝異,「丙傑,沒想到你這般狷介,清白之身體髮膚,何懼示人?」
「那你幹嗎還穿著衣服?不如裸體操作。」石丙傑大叫。
孔令傑呆一呆,說:「哦,原來你今天心情欠佳。」
每個人都發覺了。
石丙傑穿戴整齊走到書房,剛巧聽到孔令傑與許弄潮的對話。
教授說:「原君已把新身的基本準則告訴我,他的意見是,在本地找,比較容易一點。」
弄潮則苦笑,「這使我想起中國人傳說中找替身的故事。」
丙傑一怔,她的譬喻打得真好。
弄潮說下去:「教授,試想想事情多難堪,你叫我怎麼辦,一張張病床去探訪,對病人殷殷垂詢:「你好嗎?你要死了嗎,我用得著你的身體,請借我一用……」
教授表示同情:「我深切瞭解到你的尷尬之處,況且也不是那麼多人的身體適合你,男性的完全沒有可能,中年與老年的女性相信也不適合你,賣相不佳的,對你不公平,選擇範圍其實相當狹窄。」
弄潮笑得彎腰。
石丙傑在一旁不由得側然。
教授一口氣說下去:「有損傷的身體也不行,要同種同族同年齡,身份差不多的才適合。」
弄潮歎口氣,「還是做回自己算了,做生不如做熟。」
教授搔著頭皮。
弄潮的聲音轉柔,「況且石醫生給我的新身,也委實不錯。」
毫無疑問,這是石丙傑回來聽到的最悅耳的一句話,他精神為之一振。
弄潮說:「這件事暫時先擱下來慢慢再說吧。」
「可是原醫生在等你消息。」
弄潮無奈,「只得由他等了。」
石丙傑抬起一條眉毛,說得真好,由得他等,對。
教授說:「沒想到科技雖然進步,機緣仍然控制命運。」
「我願意等。」
「弄潮,你明天到我處來,替你檢查身體。」
「教授,我也要走了,麻煩請送我一程。」
「丙傑——」教授遞眼色。
石丙傑連忙笑笑說:「我來送客。」
車上,兩人先是沉默。
後來弄潮問:「最近忙什麼?」
「我想開始調查自己的身世。」
弄潮動容:「呵。」
「一個人總不能讓身世成迷。」
「假如放得下,倒是無所謂,放不下,還是設法查個水落石出的好。」
弄潮講得對。
「可需要幫忙?」她自動奉獻時間精力。
「你哪裡有空。」
「我才閒呢,」弄潮苦笑,「下了課無所事事。」
丙傑看她一眼,他不想她因感恩而圖報,他是醫生,她是病人,他倆之間,無恩可言,做得再多再好,也是職責所在,她毋須有任何歉意。
「這樣私人的事,還是親力親為的好。」
早一百年都已經不再流行以身相許這種遊戲,況且,許弄潮只得一具機械身軀。
感情必須不含任何附加條件才算可貴。
「我一直在醫院,有什麼事,找我。」
一踏進醫院門口他就恢復正常,名下工作假使不趕出來就不能算一天,石丙傑百分百忘我,私事全部丟腦後,謎樣身世愛情,統統忘得一乾二淨
看護比他更起勁,追上來,「石醫生,請到急症室。「石丙傑踏進急症室的時候,只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擔架上,當直醫生正宣佈:「病人腦部缺氧死亡。」
他走近擔架。
那實在還是一個孩子,十多歲,面容姣好,雙眸半開半閉,纖巧的嘴角不知恁地居然淺淺含笑。
「什麼事?」石丙傑問。
「注射過量麻醉劑。」當值醫生簡單地回答。
石丙傑心一動,「她的器官完好?」
醫生答:「相當心藏及肺部均受到極大破壞,請看她手臂上密麻針孔。
許弄潮才不要這樣的軀殼。
急症室門推門,一位中年婦人呆呆地走進來。
「你是死者母親?」
那婦人抬起頭來,大惑不解,輕輕的問醫生:「她為何自暴自棄,緣何輕生?」
那個醫生頭痛欲裂,面面相覷,不知如何作答。
那女孩的笑意似乎更濃,你嘲弄母親永遠沒有答案的問題。
石丙傑退出急症室,馬上接到游胤馨找他的訊息。
「丙傑,可否到我辦公室來一趟。」他一定有要緊事。
「什麼時候。」
「越快越好」
「我有二十分鐘午餐時間。」
「我與車子在門口等候你。」
「一言為定。」
游胤馨比石丙傑早到。
石丙傑同其他現代人一樣,不怕對手凶狠,最怕有人對他好,游氏夫婦最使他難堪之處,便是從頭到尾,都那麼尊重善待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