醒來覺得枉作小人。
早知是夢,不如力戰群鯊,何必嫁禍柏如玨。
他惆悵了一會兒,起身去吃早餐,大聲叫老區。
老區應:「今日週末,我以為你要多睡一會兒。」
週末,星期六,怎麼做得連日子都記不清楚了。
陽光好得不得了,振川在門外散步,小小花圃裡種滿了白色的香花。
振川說過,花不語不要緊,花不香枉為花。
老區有綠指姆,把植物打理得欣欣向榮,已經這種天氣了,但不知恁地,大蓬大蓬的米蘭,卻還如點點繁星,發出含蓄甜蜜的香氣。
振川坐在石凳上,喝著大吉嶺紅茶,比任何一個時候,更迫切熱烈渴望結婚。
他不是想戀愛,那太痛苦耗神了,十之八九又沒有結果,他只想結婚,好有一個溫柔瞭解的女子用她軟糯的手,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。
振川不由得想到盲婚的好處來,由父母之命,白白得到一名賢妻,上演《浮生六記》。
曬了一會兒太陽,漸漸眼睛不大睜得開來。
老區叫他:「少爺,電話。」
那是伊利莎白打來的,她輕輕地問:「今晚去跳舞?」
振川不知道說什麼才好。
隔很久很久,他聽見自己用很迷惘的聲音回答:「外頭的跳舞場太嘈吵。」
伊利莎白又用很溫柔的語氣問:「你願意在一隻船的甲板上跳舞嗎?」
主意不錯,但是振川還在猶豫。
「晚上八點鐘?」
「好的。」
「我來接你。」
振川微笑,忽然俏皮起來,「我只愛坐賓利。」
「佐佐木小綿羊機器腳踏車如何?」
振川有點意外,「啊,那更有情調了。」
「一言為定。」
振川有點感動。
伊利莎白為他下了不少心思,刻意要令他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這樣發展下去,會成什麼局面?
如瑛,她會不會跟來搗亂?
振川希望她會,這證明她在乎,下一次,如瑛可能會有更明顯的表示。但,這是否利用了伊利莎白?
「振川。」
振川一轉頭,看見如瑛站在他身後。
他大大訝異,「你是怎麼進來的,你學會了土遁術?」
「老區開門給我,你在那裡全神貫注,不知四周發生什麼,沒聽見我進來。」
如瑛永遠這樣公事公辦的樣子。
振川挑釁地說:「今夜,我已經有約。」
如瑛淺淺地笑,只是答:「晚上的你對我無用。」
振川揚起一條眉,想說幾句有暗示性的話,尚未出口,面孔已經漲紅,可見完全不是那塊料子。
他訕訕地站了很久。
忽然之間,如瑛的臉也紅起來。
她站到窗口去,咳嗽一聲,「我有正經事。」
正經事,正經事,每次都有正經事,真可恨。
振川問:「你看到新裝修沒有,喜不喜歡?」
「我看到了,」如瑛咳嗽一聲,「老區說全照我的意思。」
振川解嘲地說:「老區一門心思。」
「很不錯。」
振川說:「別站著呀。」
如瑛坐下來,不知恁地,一隻耳朵微微發麻,她伸手去搓它,一邊說:「一會兒我要去看柏如玨。」
振川動容:「啊,你找到了那兩位先生。」
如瑛點點頭。
「如何找到,幾時找到,為什麼我不知道?」
如瑛看著他,「你,你要跳舞,不敢勞煩你。」
振川氣結。
「他們在哪裡?」
「門外。」
「什麼門外?」
「林宅門外。」
振川跳起來,「快清快請。」
這句話剛出口,門鈴便響起來,振川探頭去看,老區應門,與來客一照臉便說:「你!看你逃到哪裡去。」
振川自然知道是什麼人到了。
他一個箭步搶出去解圍,「老區,大家是朋友。」
「朋友,」老區存疑,「莫非不打不相識?」
「請。」
那兩個青年有禮地欠一欠身,隨振川進書房。
這是他們與振川第一次正式會面。
「兩位喝什麼?」
「不用客氣。」
振川看看如瑛,決定等客人先開口。
客人考慮了很久很久,像是不知從何說起。
振川忍不住,輕輕地說:「根據統計數字,有智慧天外生物存在的可能性,實在大得驚人。」
這話一出,兩個青年長長吁出一口氣,如釋重負。
如瑛不發一語。
振川知道他的假設已被證實。
青年甲以很平穩的語調說:「宇宙間的星體,多若恆河沙數。」
青年乙說:「這些星體中,有許多類似太陽系行星,足以產生某種形式的生命。」
振川接下去:「這些生命有智慧、有文明。」
青年甲說:「據推測估計,有文明的行星起碼有五萬個,更可能多至十億個以上。」
輪到振川歎息:「浩瀚的銀河。」
青年乙說:「單是我們的銀河系,就約有二千五百億顆星體,其中一百萬顆,具備足夠條件,維持科技文明。」
振川略覺寬慰,原來,大家來自同一銀河系,也算是遠親了,難怪如此友善。
他說:「但,以光的速度每秒鐘二十九萬七千六百公里速度行駛,從銀河系一端往另一端需時六萬年。」
青年甲微笑,「林先生,你忘記相對論了。」
「啊是,」振川說,「你們的飛行器,其推動及懸浮方式,都不在我們的知識範圍內。」
青年乙說:「林先生,我們很慶幸你沒有表示震驚。」
振川慚愧,怎麼沒有,只略比孫竟成好一點而已。
「你們,怎樣認識如瑛?」
青年甲露出汗顏的樣子來,低頭不語。
青年乙清清喉嚨,說不出所以然來。
振川大奇,這麼普通一個問題,就難倒了航天客。
難道他們在電影院遇見柏如瑛?
如瑛說:「我們出發吧。」
振川定下神來,差點忘記他們還要去救人,心中即使還有數千個小疑團,也得先放在一旁。
重要的是,最大的問題,已經獲得答案。
一行四人(人?)由振川駕駛,前往醫院。
途中振川一句話也沒有。
不必開口,甲乙兩人也猜得他心裡想些什麼。
如瑛問他們:「請問尊姓大名,怎樣稱呼?」
甲沉吟說:「是,名字對你們來說,非常重要。」
乙說:「林先生稱我們為甲與乙,主意不錯。」
振川一額汗,倘若有什麼不安份的念頭,他們立刻知道。
不知在他們的老家,是否人人都知道人人的想法?
甲笑,「幸虧不是,地球人的思想,比較容易接觸。」
為什麼?
乙說,「你們的思維強烈:愛起來,燃燒到盡,恨的時候,你死我亡,悲哀來臨,刻骨銘心……太容易接收了。」
振川覺得他們說得對。
感情實在放得太盡了,一般都鼓勵這樣做,美譽為真性情。
甲又說:「我們的感情比較冷淡,電波微弱,難以偵察。」
醫院到了。
振川與如瑛先走,甲乙兩人跟在後面。
醫生很不滿。
他發牢騷:「平時為什麼不對他好一點兒?待他病了,操兵似前來輪隊探訪;其實是騷擾病人,還得提起精神招呼你們。」
振川看如瑛一眼。
如瑛看向窗外。
柏如玨已在這間病房內躺了十來天,瘦成皮包骨。
看到妹子,他歎息:「你終於來了!」
如瑛嚇一跳,平日英俊倜儻的柏如玨看上去像絕症病人。
如瑛向甲與乙投去求援的目光。
他們點點頭。
跟著各自伸出一隻手,放在柏如玨肩膀上。
柏如玨即時發出舒暢的一聲「啊」,像是服下一帖對症的藥。
振川覺得神秘又有趣。
他右臂關節,每逢陰雨天會得酸痛不堪,不知可否請教甲乙他們,代為醫治。
如果他倆決定不回去了,振川願意自薦為他們的經理人,領導他們行俠仗義,這比在一間中型機構內作人事鬥爭有意義得多了。
振川隨即怪自己在這種關口還異想天開。
也許就是這樣的性格,使他夾在幾個非我族類,來歷不明的人當中,尚能神情自若。
十分鐘後,甲乙兩人的手離開了柏如玨的肩膀。
柏如玨面部肌肉鬆弛下來,十分安靜,嘴角如笑非笑,沉沉睡去。
振川暗暗為他祝禱,但願柏如玨不要再夢見獅子老虎,讓他好夢連連,讓他不後悔這一場噩夢。
甲乙兩人向柏如瑛點點頭,表示大功告成。
振川看到他倆氣定神閒,可見並無消耗太多功力。
醫生進來催,「說完話沒有,快走、快走。」
在門口,他們碰見柏如玨的母親,她也瘦了許多許多,鬆鬆皮都在脖子上打轉,愁眉苦面。
如瑛把她當透明,目光看穿她,也無低頭轉頭或是仰頭,只是直勾勾射過她的身軀,向前走去。
振川不忍,對她說:「令郎沒事了,好好休養吧!」
如瑛一手拉著他便走,振川沒有機會再說話。
走到停車場,已失去甲乙兩位先生的蹤跡。
如瑛說:「請送我回家。」
「什麼?小姐,我還有數百個問題要請教閣下。」
如瑛狡猾地說:「沒有時間了。」
「誰說的?」
「你要準備起來,人家快要來接你去跳舞,焚香沐浴,需要時間。」
「你——」
「我怎麼樣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