薔色覺得繼母似那種自圖畫裡走出來打救落難書生的仙女。
從她出現之後,父可專心工作,女可專心讀書。
奇是奇在連祖父母見了薔色,也比較從前客氣。
可是,薔色在心中喊:我一直是甄家的女兒呀。
現在,她由繼母親自開車送上學。
為此,綺羅需早起半小時,故薔色從來不敢叫她等,延伸出去,她也不會叫任何人等,她從不遲到。
同學還是那班同學,見她鞋襪光鮮,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士管接管送,嘴臉頓時不一樣。
都主動起來:「薔色二字是什麼意思」,「這名字挺別緻,可以一說來源嗎」,「有空請為我們補習」……
全世界不知什麼地方來那麼多勢利的人,全堆在甄薔色身邊。
開頭,薔色以為這世界理應如此,後來才明白,那純粹是她少年時的不幸,不不不,世間好人比壞人多。
她更加沉默,一天上課六小時,可以不與同學說一句話,獨來獨往。
這其實是不正常的,可是老師們欣賞得不得了,「你們要向甄薔色同學學習。」
作文課有條題目叫「我最要好的朋友」。
薔色這樣寫:我最要好的朋友,是我的母親。
其餘的同學,半數在懷念童年時的小鄰居,另外半數,選同座的同學。
只有薔色作文有新意。
老師批了一個甲,對她說:「你有那麼一個好母親,真是幸運。」
薔色答:「我知道。」
現在,她穿的鞋子永遠合腳,上學上街各一雙,還有運動球鞋,冬天尚有爬山靴,不奢侈,可是豐足。
按著時候上理髮店修理頭髮,統統由繼母付賬。
綺羅常常摟著女兒肩膀進進出出,一日說:「噫,長這麼高了。」
然後,在十五歲那年,她已高過繼母。
生日並無特別慶祝,買一隻蛋糕,做一窩面大家吃,一家三日私底下高興。
這次甄文彬夫婦給女兒一件禮物,他們把薔色送到歐洲旅行。
綺羅說:「你要是不放心一個人去……」
「不,我喜歡極了!」
這是她第一次乘搭飛機。
祖父母深深納罕。
「薔色這是什麼命?倒也奇怪,有不相干的人來這樣疼她。」
「只恐怕好景不長,待有了親生兒,繼母便原形畢露。」
「特別是添了兒子之後。」
「可不是。」
語氣是那樣幸災樂禍:看你好到幾時去!
有什麼理由他們特別不希望薔色過好日子?
老人不喜歡她生母,故遷怒於孫女,深覺那女人生的孩子永遠不配有美滿生活。
那個時候,薔色幾乎已經忘記母親外貌。
一日,在早餐桌子上,薔色不小心碰跌牛奶杯子潑濕校服裙子,一臉懊惱慚愧,又嫌更換衣服麻煩,一副哭笑不得模樣。
然後,發覺父親呆呆看著她。
接著,甄文彬衝口而出:「你同你媽一個印子印出來似。」
那日,放了學,薔色呆呆對牢鏡子細看自己的五官,一個印子,她母親就是這個樣子?
這肯定是個壞模子,薔色忽然伸手出來掌摑自己,出盡力,左右開弓,直至雙頰激辣辣腫起來。
然後,她流下眼淚。
冰涼淚水流經紅痛熱的面孔,永誌不忘。
薔色厭憎生母,比誰都更甚。
她有生母照片,只是不想取出看。
倒底年輕,歐洲之行已使她將所有煩惱丟在腦後。
回來她說:「行萬里路有時真比讀萬卷書更勝一籌。」
其實不過是忽忽忙忙走馬看花。
甄文彬循例問:「最喜歡哪個城市?」
「倫敦。」
「考試成績好,送你往倫敦讀書。」
「那需要花費很多。」
甄文彬笑著問:「什麼,你不打算考獎學金?」
「聽師兄們說,生活費比學費更貴。」
「不怕不怕,只得你一個孩子,總負擔得起。」
薔色遲疑,「也許……會添弟弟……」
綺羅忽然說:「沒有這回事。」
薔色訝異。
綺羅補充:「我不會是一個好母親。」
薔色忍不住說:「可是你對我那麼好!」
綺羅坦誠地說:「但我一向只把你當朋友。」
甄文彬笑起來。
陳綺羅說:「我是職業女性,從學堂出來做事至今,我不耐煩整日在家陪伴幼兒同他們唱兒歌拍手掌,我知道自己的短處,我不願做母親。」
甄文彬說:「這件事可從詳計議。」
陳綺羅雙手亂搖,「太吃苦了,不幹不幹,做得好,老應該,做不好,萬人踐踏,天下最無報酬的是母親一職,吃力不討好。」
這想法倒很新奇。
「可以聘請保母呀。」
「我天性多疑,不信任任何人帶我的孩子。」
甄文彬揚手,「過幾年了,到了三十五六,你自然會天性發作。」
綺羅忽然說:「大都會裡找生活的人,日子久了,哪裡還有天性,都不過是水門汀縫子里長出來的草。」
薔色一愣,綺羅一向樂觀,這話,不像是她說的。
傍晚,她坐在書桌前核數。
「薔色,我寫給你的支票有三張尚未兌現。」
「是,我上次的零用還未用完。」
這是一個節省的好孩子。
一切都選最樸素的款式:外套、書包、鞋子……薔色不希望引起任何人注意,免得又有人指出她的母與男人私奔。
能把自己收藏得緊緊就好,況且,像她那樣一個孩子,也不配穿玫瑰紅的夾克、粉紫色的裙子。
跟是繼母過生活,是有分別的,她怎麼不知道。
十全十美的繼母也不是生母。
她見過同學李潔卿同母親發脾氣。
一日放學時間忽然下大雨,李母帶了傘來接她,心急,在課室門口張望,被老師發覺,輕輕掩上課室房門。
鈴聲一響,眾學生魚貫而出,李潔卿便發起脾氣來,當眾把書包扔在地下踩兩下,叫母親以後,一生一世、永遠不要再來接放學。
李太太太一直訕訕站一邊,不出聲,也不生氣。
那是生母。
至於繼母,再好,似一個朋友,你不會為小故得罪朋友,因為朋友會掉頭而去。
可是薔色已知道自己夠幸運。
她得到的,肯定是最好的繼母。
隔數日,李潔卿向她請教功課,她輕輕說:「你不該向母親大聲吆喝。」
李潔卿略覺慚愧,「是,我一時覺得她失禮,沉不住氣。」
薔色的聲音更低,「她們會比我們略早離開這個世界,我們遲早會成為沒有母親的孤兒。」
李潔卿吃驚了,用手掩住嘴巴。
「伯母那樣愛你……」
李潔卿再也忍不住,哭了起來。
她丟下功課,趕回家去。
片刻,綺羅駕車來接,薔色笑嘻嘻上車。
薔色一見有人,總是笑臉迎之。
然後,關入房門,死做功課。
功課是挽回她自尊的起死回生靈藥。
她在班上地位出神入化,老師有事走開去聽電話,會叫她坐在教師席上暫代一陣。
可是甄薔色不驕矜,不多話。
因父親把整個家交給繼母,而親父毋需故意討好,識趣的薔色有意無意與父親也分出一個距離。
一家人都像朋友。
生活一平靜,祖父母的話更多。
「文彬說什麼也是個專業人士,怎麼老賺不到大錢。」
「他妻子倒足夠精明,會做生意。」
「日子長了,會被人說他靠老婆。」
「這年頭,無所謂吧。」
口角冷淡,也像朋友,不過不是那麼好的朋友。
薔色想像中的一家人不是這樣的,但或者,她想像得太好了,也許一般人的家,就是這樣。
十六歲生日那天,繼母把她約到山頂吃下午茶。
明敏的薔色知道有事。
茶廳很漂亮,茶具雪白,捆一道金邊,格雷伯爵茶香氣撲鼻。
陳綺羅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,她很坦白地說:「薔色,我同你父親共同生活了四年。」
一開頭,就完結了,一句話只說了一半,文法上不對。
薔色靜靜等待下文。
「我發覺,我倆緣份已盡。」
薔色耳畔嗡地一聲,呵,好景不長。
「我已決定同他分手。」
薔色十分艱澀地問:「他知道了嗎?」
綺羅軟口氣,「薔色,你真聰明,不,他還不知道。」
「他受得了這個打擊嗎?」薔色好不沉重。
「成年人,應當承受生活中不如意事。」
薔色忍不住問:「為什麼你們終於都離開他?」
綺羅一愣。
「你是他生活中至寶。」
綺羅忽然笑了,「可是我本人生活目標卻不是成為他人的得力助手。」
薔色點頭,「我知道,你累了。」
綺羅答:「我不知道別人為什麼離開他,至於我,我不想說他壞話。」
薔色問:「你知道我母親為什麼要走?」
「我一頭霧水,不過即使知道,我也不會說。」
「你與父親似相處得那麼好。」
「真可惜,感情像兄弟姐妹一樣,可是,今年我已年近三十,我希望男女關係之中還有激情,像見到一名男子,整圈臉龐會得不由自主地發熨……唉,你太年輕,你也許要隔些時候才會明白。」
綺羅總是替她留有餘地,不說她不懂,而是今日不懂,將來會懂。
這幾年來,她是她生活中唯一的錨,薔色神色露出對未來的恐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