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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為何如此不安?」

  「家裡有事,令我煩躁不已。」

  「先把陸上地址告訴我,以便日後可以聯絡。」

  他似有預感。

  當天中午,陳綺羅昏睡未醒,經過船上醫生檢查,決定把她用直升飛機送上岸診治。

  他們走得十分忽忙。

  在尼斯逗留一天,便乘飛機返家。

  薔色沒有向鍾藉良話別。

  晚上,他與船長吃飯時才得知這個消息。

  因此他份外珍惜手上的地址。

  可是鍾家住紐約長島,千里迢迢,如何再發展這段友情?

  「到家了。」綺羅疲乏地說。

  薔色這才知道,電影或小說中,病人垂危還不住說話真是藝術誇張。

  原來講話需要那樣大的力氣,而陳綺羅已經氣息微弱。

  斷斷續續,她也道出心中意思。

  「有一位友人,」她說:「母親逝世後始終不能釋然,一夜,被犬吠吵醒,她啟門,淚流滿面,大聲問:「媽媽,是你嗎,是你嗎」。」

  薔色很小心地伏在她身邊聆聽。

  停了很久,陳綺羅說下去:「我不會回來,你不用開門喚我。」

  她辭世那天,差數日才到三十八歲。

  薔色傷痛,精神恍惚,握住綺羅的手良久不放,兩隻手部瘦骨嶙峋,一時不知是誰的手。

  接著一段日子,她整晚起床。

  她聽見聲響,繼母房中有人。

  她推開房門,看到綺羅與父親正坐在床沿聊天,看到她,拍拍床褥,「薔色過來。」

  薔色進房去,看到父親頭髮烏黑,十分年輕,再低頭看自己雙腳,發覺穿著雙小小黑色漆皮鞋,原來她還是小孩。

  就在這個時候,夢醒了。

  一時不知身在何處,睜大眼睛半晌,前塵往事,才沓沓回轉。

  天濛濛亮起來,在這個時分,薔色決定去美國東岸升學。

  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去住,綺羅患病好似已有十年,其實不,頭尾只得十九個月。

  有事他才約薔色會談。

  他迅速消瘦,不到一個月,已去掉一半多餘脂肪。

  神情鎮定,只在他眼睛裡可以找到一絲哀傷。

  他們談論綺羅,如說及一個遠方的朋友。

  「她對錢財視作身外物。」

  「是,從來不是擁物狂,這點值得學習。」

  「她有一個奇怪的心願,她同我說,她希望可以走回時間隧道,去同少年時的自己做朋友。」

  薔色微笑,「那自然是沒有可能的事,稍後,她找到了我,她說我像她,所以深愛我。」

  大家都笑了。

  「她有無入夢?」

  「沒有,你呢?」

  「也沒有。」

  「她一早說明不會來看我們。」

  「綺羅不似這般無情之人。」

  「已去到另外一個更好的地方,還回來幹什麼。」

  「不想念我們嗎?」

  「將來總會見面。」

  薔色親自辦理入學手續。

  一百日過後,她才去理髮,接著除下素服,不過,她最常穿的衣物是白與深藍,無甚分別。

  她把頭髮剪成小男孩那樣,省時省力,不用花時間打理。

  利佳上外型變化比她更大,他已恢復到從前模樣,薔色知道他也在康復中。

  利君自嘲:「看,身體如氣球,一收一放,相差三十公斤。」

  「醫生怎麼說?」

  「要小心飲食,不能再有第二次暴漲。」

  薔色笑得彎下了腰。

  利佳上看著她如花一般的笑靨,怔住半晌。

  年經的生命又漸漸恢復生機。

  「學校方面怎麼說?」

  「歡迎我加入大家庭。」

  「你那成績真無往不利。」

  「是,學校看分不看人,社會看錢不看人。」

  利佳上十分困惑,「什麼人看人?」

  薔色答:「戀人。」

  利佳上說:「可是戀人往往看錯人。」

  「所以你說慘不慘。」

  半晌薔色站起來,「我去問媽媽可要外出吃飯。」

  談得忘形,一時忘卻繼母已經去世,話一出口,立刻察覺,不禁惻然。

  過兩日,薔色剛起床,在盤點升學行李,聽見有人按鈴。

  她似有預感,連忙摔下紙筆跑出去阻止傭人開門,已經來不及。

  方國寶女士已經站在她面前。

  方女士若無其事坐下,吩咐女傭:「給我一杯黑咖啡。」

  薔色一時不知是厭惡還是悲傷。

  方女士說:「聽說你承繼了八位數字,做得很好呀,若不是我提點你,你也不會知道怎麼做,服侍她那麼多年,都是你應得的。」

  薔色握著拳頭。

  真諷刺,方女士倒以口魂一般,時時出現。

  她說下去:「你好歹得分些給我。」

  什麼?

  「朋友尚有通財之義,你發了這一注,不能忘了我。」

  薔色凝視她。

  「以前發生過什麼事,我不與你計較,」她厲聲說:「錢可不能少了我。」

  薔色仍不出聲。

  「你生活既無問題,就應該照顧我!」

  喬色忍無可忍走過去打開大門。

  「你撥十份一出來,百來萬,我馬上走。」

  薔色聲音十分平靜,「你不走,我即時報派出所。」

  「你竟這樣對我?」

  「走。」

  方女士聲音變得歇斯底里,「一百萬對你來講不是大數目,你輕而易舉可以拿出來。」

  這時門口忽然出現兩個人,一個是利佳上,另一個是石志威律師。

  石律師認得方女士,他呵哈一聲,「真巧,方小姐,我們又見面了,快隨我來把話說清楚。」

  他真有辦法,一手拉起方女士,一陣風似刮走。

  薔色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利佳上詫異問:「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「討錢。」

  利佳上莫名其妙,「你何來的錢?」

  「她硬派我承繼了千萬財產。」

  「沒有的事,不過由石律師按月發放生活費給你。」

  「那真得出別人的嘴巴說出來她才會相信。」

  「要待你廿五歲後方可動用部份財產。」

  「即使我手上有現金,也不會給她分毫。」

  利佳上不再加插意見。

  薔色深深呼出一口氣。

  「你們找我何事?」

  「石律師打算把學費及生活費交給你。」

  薔色點頭,「我真幸運。」

  希望永遠可以擺脫生母,開始新生活。

  利佳上忽然輕輕問:「你不是要故意避開我吧。」

  薔色一怔,輕輕別轉頭去。

  隔很久才說:「明知何必故問。」

  「綺羅所說,不必當真。」

  薔色微微笑,「她洞悉一切,她知道我愛你。」

  利佳上十分意外,整個人僵住。

  「那時才得十二歲罷了,就知道除出你,不可能有他人。」

  利佳上像一尊石像,動也不敢動,屏息。

  「可是,你是繼母的丈天,一度是,終身是,我還是遠走高飛的好。」

  要過了很久很久,利佳上才回過頭來,「你自幼無父,渴望寄托。」

  薔色失笑,「我是那樣幼稚的人嗎。」

  利佳上無言。

  過片刻她站起來,「我還要出去辦一些事。」

  她側身而過,沒有再與利君的目光接觸。

  吐了真言,心裡舒服得多。

  可是這並非說真話的時候,二人的心因綺羅離世受傷又腫又痛,已無能負荷更多。

  才到仲夏,薔色已動身到紐約。

  石律師替她租的公寓靠近中央公園,是條內街,好地段,可是看不到園景,故房租不算頂貴。

  薔色選購了一輛二手白色吉普車代步。

  尚未到入學時間,故此天天在街上逛。

  一日在大都會美術館東方文物部聚精會神研究一幅八大山人的畫,忽然聽見有人叫她。

  「薔色,薔色。」

  她轉過頭去,心內倒有絲歡喜,他鄉遇故知,不亦樂乎。

  可是有一女孩子比她更快應道:「在這裡。」

  原來是同音名,也許叫的是式式。

  薔色復低下頭。

  半晌,有人過來笑著用英話問:「你也叫適適?」

  薔色連忙答:「是,我以為是叫我。」

  「多巧。」那女孩圓臉圓眼,十分親切,「東方文物,大英博物館藏品最豐富,老英至懂巧取豪奪。」

  薔色笑。

  「雕像頭部與手指最美,都被琢下運返祖國,留待身軀給美人欣賞。」

  薔色一聽,駭笑不已,因活脫脫是事實。

  女孩伸出手,「我叫賈適適。」

  薔色寫給她看,「我名甄薔色。」

  「呵,原來這樣寫,」她揚聲,「哥哥,來這邊。」

  薔色抬起頭,看到了剛才叫名字的人。

  薔色何等聰明玲瓏,一看,就知道由他差妹妹過來搭訕,故只笑不語。

  「我的孿生兄弟,叫賈祥興,來,我們一起逛。」

  可是薔色不想結交朋友,「我有事要先走一步。」

  兄妹倆交換一個眼色,適適說:「改天一起喝杯茶如何?」

  「好。」

  「這是我們電話地址。」

  薔色只得收下。

  溜出大都會,走到街上,看手上地址,才納罕世界那麼細小,他們兄妹竟與她住同一幢公寓大廈,低兩層,保不定會在電梯裡碰上。

  回到公寓,她做了一個沙律,捧到小露台,開瓶白酒,坐著慢慢享用。

  忽然心底升起一絲罕有喜悅,呵,升格做大學生了。

  也許什麼都學不到,也許畢了業也等於失業,可是這畢竟是一個值得羨慕的身份。

  薔色對留學已有豐富經驗,可是大學給予他們的自由,卻令她訝異,前後才隔一個暑假,之前什麼都受管制,之後一切憑自主選擇,太奇妙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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