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收拾東西。我餓了幾個月了,今兒有人請吃飯,還不快走,等什麼?」他笑。
我也笑了,我與他走出大學,大家爭了半晌,終於坐了我的車,他百般取笑我的駕駛技術,我一點也不介意,他真是幽默的人。
我們吃了一頓很豐富的意大利菜。
他忽然說:「喬,你浪費了自己。」
我看他。
「要不你就好好地唸書,要不就好好地做事,這樣子,真浪費了。」他說。
「我野心不大。」
「這不是野心問題,」他說,「做人應該好好的做。」
「嘿,五百年後,有什麼分別!」我的老話來了。
「噢,誰管五百年後的事?小姐,現在可有分別啊!」他笑著答我。
我一想,果然是,真的,從來沒有人這麼回答過我,他說得十分有道理,我笑了。
「我也嘗試過,真的。」我解釋,「總不大成功。」
「你試得不夠,你今天是怎麼出來的?你男朋友呢?」
「我們弄得一團糟。」我說。
「你還愛他?」家明問。
我不響。愛是忍耐,愛是不計較,愛是溫柔。我真還愛他嗎?也許是的,因為我為他不開心。這不是快樂的愛。
「你想想看,」他說,「想想清楚,」
「我太累了,沒時間想。」
「你這個人,就是懶,」他白我一眼。
我疲倦地說:「家明,你替我想想,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戀愛,真正出師不利。」我苦笑,「但我愛他,我決定回去,好好地待他。」
「你是千金小姐,跑到外國來,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,」家明取笑我,「他不過是中下階級,你想想,怎麼合得來,你人在這裡,雖然說山高皇帝遠,到底不過是幾個鐘頭的飛機,你當心你媽媽來找你。」
我一怔,「這不是恐嚇吧?」
家明搖搖頭,「我幹麼要嚇你?我並不做這種事。」
「她說要來?」我問。
家明點點頭。
「我的天呀。」我說。
「你仔細想想吧。」家明笑。
我也笑,「你是奸細,她來了,我就往你家躲,硬說你是我的男朋友,要嫁給你,反正她喜歡你,自然不說什麼,你就曉得味道,真好笑,在家裡的時候,我可不知道她有你這麼個心腹,你也太多事了。」
他不在乎,「我不怕。」
我看看鐘。十點了,我說:「家明,我要走了。」
「好的。」他一點意見都沒有,也不多問,馬上叫侍者結賬。
我搶先付了錢,他也不爭,然後他把我送回家裡。
家沒燈光,我向家明道別。
比爾他在哪裡?
我倒為他先趕回來了,他不在。
我用鎖匙開了門,客廳裡是冷的,靜的,一個人也沒有。
我歎一口氣。
還說過一輩子呢,現在就開始鬥氣,鬥到幾時啊!我沒開亮客廳的燈,我坐在沙發上,黑暗裡坐著,我必須向他道歉,為我的卑鄙、孩子氣、自私、小氣道歉。他終歸會來的。我高聲說:「比爾,我很難過,比爾,對不起。」
我冷笑了幾聲,他又聽不見,他一定是生了氣,跑回去與妻兒團聚了。他有的是退路,我呢。我掩著臉,喃喃地說:「對不起媽媽,對不起比爾,對不起每個人。」
客廳左邊忽然傳出一個聲音:「不是你的錯,別擔心。」
我尖叫一聲,嚇得自沙發上跳起來,膝頭撞在茶几上,痛得彎下腰,我呻吟了,「誰,是誰?」
「你在等誰?」溫柔的聲音。
我鬆下來,一下坐在地上,是比爾。
「噢,比爾。」我抱住了他。「你在什麼地方?我看不見你。」
「在這裡,我回來很久了,在等你。」
我摸著他的臉。他握住了我的手,吻我的手,他說:「這多像那次在醫院裡,你看不見我,躺在床上,唱著歌,你哭了。」
他緊緊地抱著我。
過了很久,他說:「我多麼地愛你。」
從那刻開始,我決定容忍到底,我把頭埋在他胸前,我們坐在黑暗裡很久很久,我決定容忍到底。
從那一天開始,我沒有提過半句他的不是。
我並且開始做一些簡單的菜:牛肝洋蔥,羅宋湯。我在下班的時候把菜帶回來,後來發覺每天買複雜,乾脆買一大堆擱在冰箱裡。
比爾很驚異,也很高興。他喜歡吃中國式的油菜,我又去找芥蘭、菜心。後來他說這樣吃下去,準會胖,他是這麼的快樂,我認為相當值得。有空他也煮,我還笑他煮得不好。
星期五,他仍然回去看孩子。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給他們,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與房租。我並不介意,如果為了嫁錢,我還可以嫁得到,我不稀罕。我從不過問他的鈔票。我把銀行裡的錢也還了他。
只是我不知道我們何日可以結婚。
我是希望嫁給他的。又怕媽媽生氣——唯一的女兒嫁了洋人,有什麼風光,如果這洋人肯到香港去,倒也罷了,偏又把我拐了來外國住,她恐怕受不住這刺激。
所以比爾拖著,我也拖著。
可是經過那次無稽的吵嘴以後,我們日子是平安的。
不要說我遷就他,他對我的好,也是我畢生難忘的。
他對我的好,我知道,我難以忘記。
我們似乎是沒有明日的,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滿足,快樂。只要他與我在一起,我就只重視他與我在一起的時刻。他踏出這間屋子,到什麼地方,做什麼事,我從來不過問的,眼睛看不見的事情最好不要理。開頭是不習慣,到後來索性成了自然。
他晚回來,我不問,早回來,我也不問,有時候不回來,我也不問。
有一次他早上八點鐘才來,我明知他是回了家,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?他在樓下開門我已經知道了,一夜沒睡,然而我還是展開一個大笑容,老天曉得這忍耐力是怎麼來的,可是我想,總要有個人同情他才是呀,板起臉孔也沒有什麼好處。
我過著這樣的生活,只有家明偶然來看我。他不贊成,但是他很尊重我,他當我是朋友。
最後一次家明來看我,他問我:「你媽媽要來看你,你可知道?」
我點點頭,「來了幾次信了。」
「你怎麼說?」家明問。
「我覺得無所謂,我歡迎她。」我說。
「她不會叫你回去?」家明問。
我微笑,「她叫是她的事,腳在我身上。」
家明歎口氣,「所以,感情這回事,沒話好說,但凡『有苦衷』之輩,不過是情不堅。」
我還是笑,笑裡帶種辛酸。難為他倒明白,他是個孩子,他倒明白。
媽媽要來,我有什麼辦法。
第九章
晚上我跟比爾也提及了,我說:「你怕不怕?我媽媽要來。」
他很愕然,「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?」
「現在說不是一樣?」
「你真是小孩子。」他看我一眼,「你想我怎麼樣?」
「我叫你避開,我不會。」我笑,「我要你見我媽媽,你怕?你怕就是不愛我。」
他沉默了很久,「不,喬,我不可以見她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等我們結了婚才見她,好不好?」
「她可不等我們結婚,她要來了。」我說。
「對你來說,是不大好的,她會——不高興。」比爾說。
「為什麼?」
「因為我對你不好。而我的確是對你不好。」
我歎一口氣,「什麼是好呢?一定要結了婚,天天對著,天天吵架,為油鹽醬醋發愁,這才叫好?我知道你想跟我結婚,你只是不能夠,我明白,這就夠了,我相信你。比爾,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,我自己願意的,你放心,我決不怨你。」
「然而,我誤了你。」他輕輕地說。
我抱著他,背著他哭了,他誤了我。他沒有借口,他肯承認他誤了我。多少男人負了女人,還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,證明不是他們的錯,到底比爾還有勇氣承認是他的錯。
他輕輕說:「叫我老師,喬。」
「老師。」
「不是這樣,像以前那樣。」他說。
「我忘了,多少日子了,我沒做學生這些日子,怎麼還記得?再也記不得的。」
他不響。
然後我知道他流淚了。我是震驚、錯愕的。我沒想到一個他這樣年紀的男人居然會哭。我難過得呆在那裡,裝作不知道。
我站起來,開了無線電,一個男人在那裡唱:
是我知道
我可以有多寂寞
我的影子緊隨著我
我又關了無線電,屋子裡很靜,只有我們兩個人,但是夠了,只要兩個人就夠了,其他的人,其他的人有什麼用呢?其他的人只會說話。
媽媽來了。
我去機場接她。她老太太還是那樣子,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頭,細皮白肉的。中國女人享福的真會享福,瞧我媽,爸養了她一輩子,什麼都不必她操心,天下的煩惱,大不過一間屋子,她就在屋子裡守了一輩子,有時候居然還怨天尤人,看我,還有幾十年的光景,不知道怎麼過呢。
她見我,鐵繃著的臉就鬆了一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