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
我猛然才想起,比爾遲到了,他說好五點半下課的,怎麼拖到現在!然而他是個忙人,以前我有功課不明,放學也一直拖住他問長問短,三兩個學生一搞,就遲了。
張家明走進屋子來,「唷!我沒看錯吧,這麼乾淨!幾時收拾的?真不容易,我還準備今天來幫你忙呢。沒想到你還頂會做家事,出乎意料。晤,這香香的是什麼?牛肉湯?我最愛肉湯了,喬,其實你媽媽根本不必替你擔心,你好能幹。」他說了兩車話。
他是一個活潑的青年人。
我被他說得笑出來,跟他在一起,頗有點如沐春風的感覺。
他和氣地看著我,「要當心身體,別老生病就好。」
「以後也不會了。」
「我肚子好餓。」
「我們再等一個人,他來了就馬上開飯。」我說。
「誰?」張家明問。
我說:「不是跟你講了,今天還有另外一個朋友,家明,我知道你這次來,是受人之托,可是我無法對你坦白一點。這個人是我的教授,比我大十多二十歲——」
「請教授吃飯?」他揚揚眉毛,「你不是早畢業了?」
「可是現在他——」我剛想解釋。
「門鈴,你先去開門。」家明說。
比爾回來了,他一臉的歉意站在那裡,我先笑,「對了,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圍住你,你簡直無法脫身,是不是?我當然原諒你。」
他吻了我一下,抬頭看見了張家明,他笑說:「我們有朋友?」
「是,這是納梵先生,這是張家明先生。」我介紹著。
比爾說:「我馬上下來,肚子餓得不得了,是肉湯?香極了,真了不起,喬。」
我搖頭笑,煮這頓飯總算值得,沒吃就被人稱讚得這樣。
家明是聰明人,他臉上微微變了色。他明白了。他有點失望,但是風度還是好的。
他一邊幫我開飯一邊說:「喬,我還以為我有機會的。」
「什麼機會,你們好好的男孩子,哪愁找不到朋友。」我笑。
「我喜歡你,」家明也低著頭笑,「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難講的。」
「可是我不久就要結婚了。」我說。
「他是一個很動人的男人,氣宇不凡,真是你的教授?」他問。
「是真的,我愛他。」
「看得出來,他比你大很多,一直沒結婚?」家明問。
「不,他剛離婚,」我坦白地說,「現在我們住在一起。」
他沉默了。過了一會兒,他問:「你想清楚了?」
我點頭。
「我不太贊成。你總要回家的,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。當然如果肯的話,不愁沒工作,但是——這當中自然很有點困難。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兒。」
「我都想了,但是你聽過這話:火燒眉毛,且顧眼下。」
「我的天,喬,他也不過是一個男人,」家明不服氣,「哪裡就這樣了?」
「這話對。」我說,「但是你不明白。」
「不明白愛?」家明問。
比爾下來了,拿著他的煙斗。
我把飯菜都擺好,他們坐了該坐的位置。家明很禮貌,他說他是我家的朋友,有事來看我。比爾聽了很釋然。他總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了。
飯後我做了咖啡,洗碗。這樣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還可以,當過年過節的大事件,做多了就實在不妙,為了一頓飯花幾乎五六個鐘頭,開玩笑。
比爾大概曉得我無意做煮飯婆。我尊重會做家務的女人,但是我自己不高興做,我有文憑,我能出去做工賺錢就是了,我又不花別人的。
家明很快告辭了,今夜不是他想像中的一夜。
在門口我說:「家明,你沒生氣吧?」「生氣?不會,你放心,我也不會跟你家裡說,這是你的自由,或是這句話已經說俗了。」
「謝謝你,家明。」我說。
「你可嫌我婆婆媽媽,」他酸酸地說,「我是為你好,我並不相信外國人,他們與我們不同,他們有點畜牲味道。」
我微笑,「可是中國男人的所作所為,有時候絕了的。」
「說的是,然而我們是讀書的人,再壞也壞不到什麼地方去。」他辯白。
「讀書的人有時候是酸的。」我說,「想不通,不好玩。」
「喬,我相信你愛他。」
「嗯。」我說。
他走了。
我關上了門。
比爾說:「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。」
「是的。」我說,「可是我認識你,似乎已經有半輩子了,比爾,他不明白,我相信你,你是可靠的,沒有你,我好像沒有附屬感。我知道你是外國人,可是我一直在外國受教育——或者我們會有困難,那是將來的事。」
比爾喝著咖啡,他說:「我可沒想到國籍問題。」
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糾紛,可憐的比爾。
他把行李搬了來,我幫他整了一個晚上,昨夜與今夜一般地累。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,就跟比爾說:「比爾,你知道我還是得工作的,我們晚上怎麼吃飯?」
他一怔,彷彿不大明白的樣子,然後他微笑,「我很喜歡你煮的菜。」他說。
他誤會了,我倒抽一口冷氣。老天,他以為每天我下了班還得煮那些菜?我連忙說:「比爾,我不想天天煮,我不大喜歡這種工作,我們……買飯回來吃好不好?」
他還是一呆,說道:「這是很複雜的現實問題。」
「沒有什麼複雜的,」我笑,「要不就吃罐頭,天天吃,十年八年之後,你就煩了,就把我從窗扔出去了。」
他拍拍我的手臂,「在家,你不幫你母親?」
「我母親才不煮飯!發窮惡的中國男人才到處向人訴苦,說老婆不會煮飯,我爸爸請了兩個傭人,專門服侍我媽媽,我媽媽才不用動手,這就是東西方之別。」我說。
比爾怔住了,「我的天,才說國籍不是問題哩。」
「妻子是伴侶,又不是老媽子,我們這一邊的女人,嫁了人之後,衣食住行零用,甚至是她的家庭開銷,都是男人包辦,你聽過沒有?」我笑問。
「那不是成了寄生蟲?」比爾笑問。
「寄生蟲有什麼不好?」我說,「有人給我做這樣的寄生蟲,你看我做不做?可惜這年頭,男女太平等了,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賺錢,回來還得煮飯,是不是?」
他不響,他說:「你還小。」
「我不小,比爾,我再隔二十年,也還是不願意煮飯,我對這種工作沒興趣,你要是光為了炸魚薯條跟我在一起,那你隨便找哪個女人去,是不是?」我撒賴似地靠在他身上。
「你還小。」他堅持著。
一切都很好。我們買了許多罐裝、紙包、方便的食物回來。他沒有抱怨。然而除了這個,我們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來。他堅持到處開著窗,我怕風怕冷,來不及地關窗,他認為不合衛生。我喜歡靠在床上看書寫信,老半天不起來,他覺得床只是睡覺的地方,我愛喝點酒,抽煙,我的生活是不羈的,他每天固定一早七點半要起床,有時候他出門了我還在看小說。
他很不習慣我的生活方式。
他們英國人看不慣我這種閒逸放蕩的日子。
房子現在由他付著租,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,每日只做四小時,賺得很少,卻也夠應付,下班回來,反而要比爾替我做茶沖咖啡。
我不曉得他有沒有抱怨,大概是沒有,因為他是一個成熟的男人,深夜裡也許會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溫暖。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覺得乏味。
跟我在一起,他有他的快樂,不然他怎會選我,他又不是傻子。
我們有時候開車到南部海灘去散步,租了旅館住,傍晚在大風中走一晚,第二天早上回家。有時候去看黃色電影,有時候吃意大利館子。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試一試。
他也說很開心。彷彿從牢籠裡放出來了,輕鬆得什麼似的,三文治當飯也不錯,省時省錢省力,反正英國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。
有時候看報紙喝著茶,他會跟我說:「沒有孩子真靜。」
我開頭以為他想要孩子,正在猶疑,不曉得如何答他,猛地想起,他原來是懷念自己的孩子了。
他跟妻子約好,一星期看孩子一次。
我沒有陪他出去,我覺得我的出現是尷尬的,一向我應付這種場面都不是能手,他做什麼,我都隨他去,再也不干涉他的。
他每次星期五夜裡去,孩子們星期六不上課,可以晚點上床,其實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。
我從來不問他的孩子們好嗎?妻子好嗎?家好嗎?何必這麼虛偽,我如果真關心他們,也不會破壞他們的家庭,不如索性裝小,好歹不理。
我不問,他也不提。
我發現凡是男人,不分國籍,幾乎都是一樣的,我是應該說:看穿了都一樣。他這樣的學問智慧,還是一個凡人,他的沉默,使我覺得他並不十分滿意。
我不多心,我喜歡跟他在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