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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亦舒

  我一直哭,漸漸由嗚咽變得號啕,三個星期了,我沒見他已經三個星期了。

  「我愛你。」我說。

  我反覆地說:「我愛你。」

  他讓我坐下來,用手帕替我抹眼淚。

  我告訴他,「你再遲來就找不到我了,我家人不肯再匯錢來,說我浪費,我只好搬家。」

  「不用搬家,我來付房租。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

  「沒有可是。」

  「我想你是不會再來了。我想回家,好讓你永遠找不到我,好讓你後悔一輩子。」

  「你知道得很清楚,我真會後悔一輩子。」

  「比爾。」我說,「以後別再打這種電話了,答應我。」

  「永不。」

  我想問幾十個問題,但是問不出口。

  他緩緩地卻說了:「我妻子請了個私家偵探,你明白了?她專等我回去,把證據都放在我面前,她要求我不要再見你,我也覺得暫時最好不要見你……」

  「你沒說『暫時』,你說『以後不見我』。」

  「對不起。」

  「請說下去。」

  「我當時真不想再見你了,我根本是害了你,把你牽連到這種不名譽的事裡去,一星期過去,兩星期過去,我實在忍不住,我曉得我應該做什麼,我告訴她,她十分難過,但我愛你,我要求離婚。」

  我問:「她有難為你嗎?」

  「沒有,她是個好人。她靜了很久。她只問了一個問題。」

  「什麼問題?」

  「她問:『我們的十七年長,還比不上她麼?』」

  我悸然地看著他。

  他用手托著頭,說下去,「我不曉得怎麼回答,我只好說實話,我說:『見不到你與孩子,我萬分難過,但是見不到她,我受不了。』她隔了很久說她不明白,但是她答應離婚。」

  我低下了頭,我終於拆散了他們的家庭,我應該高興?應該慶幸我的勝利?但是我沒有十分快樂。

  我是一個卑鄙的人。

  納梵太太說:我們十七年……

  也許我不必擔這種心,十七年後,他已是一個老人,走路都走不動了,即使離開,也不過是我離開他,不會是他離開我。

  就是為了這一點點的安全感?不不,我是愛他的。

  我是愛他的。

  他歎一口氣,說:「現在……」忽然又改口,「你現在高興一點了吧?」他看著我。

  我反問:「你高興嗎?」

  他說:「有一點高興,至少事情已解決了。」

  我說:「你高興的話,我也高興。」

  他又吁出一口氣。我不響,他不見得高興,十七年的生活習慣一旦改變,他要多久才習慣?我會使他認為值得?他將來不會後悔?一連串的問題。

 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,我不響。將來的路不是容易走的,我很明白。我終於跟他在一起了。照說應該狂歡才對。但是此刻心上似壓了一塊鉛。以前他是別人的丈夫,責任全在別人頭上,我只是借他一下,現在他整個人過來了,不止他的笑臉歡愉是我的,連他的煩惱愁容也是我的。但是命裡注定我跟他在一起。

  我將盡力。

  「你將住在什麼地方?」我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。

  他問我的意思,他可以搬出去住,也可以搬到我這裡來。他必須負擔兩個家,原本的房子要交給妻子,每月要給子女生活費。換句話說,為了要再做一次光棍,他付出的代價可真大,但是他還是離了婚,為我,我應當感激他。

  他是一個懂得控制感情的人,沒過一會兒他就開始恢復瀟灑了。

  他說:「以後你要聽我的話。」他聲音是這麼溫柔。

  「噢,絕對,是,老師。」

  他笑了。(這一切還是值得的。)

  當我們出去的時候,家裡的客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了。主人不在場,大家也玩得很高興,我看得出來,一客廳的酒杯酒瓶子,香煙灰,水果皮,沙發拉得橫七豎八,墊子到處是,廚房裡更加亂,吃不完的食物堆得一塌糊塗。

  他笑說:「真熱鬧。」

  我笑,「要是知道不搬家,才不搞這種玩意兒,現在叫我怎麼收拾?」

  他轉頭看我,「你要是知道我不來,也開舞會?你……有興趣玩?」那樣子,就完全像一個妒忌的丈夫。

  我驚異地看著他,我簡直不相信他會這樣問我的。他難道不知道我為他幾乎在床上躺了兩星期?我為他連工作也不能繼續了,他對自己沒有信心。

  啊,他也是一個人。

  我軟了下來,他為我犧牲了這麼多,就因為他也是一個人。

  他是教授,他是一個副校長,他是我的偶像,不過他也是一個人,他也有彷徨的時候,我握住他的手,他始終怕選擇我是錯的,他對我存著疑心。

  他又問:「那個男孩子是誰?你叫他彼得的。另外一個又是誰?好像是中國人。你說在這裡不認識中國人。」

  我為他這樣子,他還不相信我。叫我怎麼解釋。我又不是一個喜歡解釋的人,難道要我把他離開之後的事完完全全地說一遍?如果他真愛我,就不可以患得患失,就不可以叫我補償他的損失,就不可以懷疑我。

  我呆在那裡。

  他說:「你累了。」

  我搖搖頭。

  「我很疲倦,想躺一會兒。」他走上樓去。

  我沒有跟他上去,開始收拾樓下的東西,洗杯碟,抹水漬,等我把每樣東西都放好的時候,已經天亮了。我把地毯用吸塵機弄清潔。

  我坐在沙發上吸煙喝牛奶。

  我對自己說道:喬,以前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假期,現在可回到現實來了。我該加倍小心地做人。

  如今他為我離了婚,到我這邊來的不過是一個人,他的精神負擔與經濟負擔都不知道重得怎麼樣,難怪他對我有點煩躁。

  我用手掠掠頭髮,起身把所有的窗子都開了透風,然後慢慢地上樓。他不在房間裡。我到書房去找他,發覺他靠在安樂椅上睡著了,他的外套圍得皺皺的,擱在一邊,解鬆了領帶,他是真的累了。

  我蹲下來看他的臉,看他兩鬢的灰髮,看他擱在胸前有力的手。我終於得到他了。

  我沒有叫醒他,書房裡夠暖,他不會著涼,我去洗了一個澡,換了睡衣,實在支持不住,倒在床上就睡著了,我睡得很好,從來沒有這麼好過哪。

  電話鈴一下下地把我叫醒,我拿起聽筒,幾秒鐘才清醒過來,先看鐘,下午一點半,再猛地想起比爾在這裡,從床上跳起來,我聞到他煙絲的香味,才放下心。

  電話裡「喂」了好幾聲。我說:「哪一位?」「張家明。喂,喬,你好本事,做主人,怎麼開溜?害我忙了一夜,招呼你的朋友,你真好意思!罰你請吃飯。」他一口氣說下去,我笑了。他其實並不想罰我。他不過想找個借口要我見見他,可是,可是我只愛一個人。

  我說:「好,我請你吃飯,你今天晚上來我這裡,我親自下廚房做給你吃。不過另外還有一個朋友。」

  「我下午七點準時到,你別把我毒死就行了。啊,對了,你的洋男朋友——他叫彼得是不是?他說你是出名的情緒主義,叫我當心。」

  「他不是我的男朋友。」

  「今天晚上見。」

  「再見。」我說著放下話筒。

  我奔出房間:「比爾,比爾?」

  他轉出來,咬著煙斗,微笑,「在這裡。」

  我鬆一口氣,「我以為你走到哪裡去了?」

  「從此之後,長伴妝台,你就是趕我,我也沒地方可走。」

  我笑了。

  「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電話,而且還說中文。」他說。

  我只好笑,「我男朋友今天晚上來吃飯,我介紹給你認識。」

  他揚一揚眉,「他真的來?」

  「自然,」我說,「我不怕,你怕嗎?」

  「他會怎麼想?喬,不一會兒,全世界的人會知道你與我在一起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這是我的煩惱,與你無關。」我吻了納梵一下。

  「你真是倔強啊,何必呢?」他把手擱在我肩上。

  「你不要管,現在你是我情人,不再是我老師。」我笑。

  「他幾時來?」他問。

  「七點。」我說。

  他說:「我兩點半有課,一直到五點多,我盡量趕回來!」他微笑,「我當然要趕回來,我怎麼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,尤其是年輕的男孩子!」

  我笑說:「這不是真的!誰還敢碰我這種人?除了你,你膽子真是大。」

  他說:「我是看著你長大的。」

  他去了之後,我到附近的市場去買了不少食物水果回來,我不大會做菜,但是做出來的食物還可以入口就是了,不管是什麼菜,那味道總是淡淡的,永遠放不夠鹽,可是這次做牛肉清湯,拚命地下勁調味,又太鹹了。

  手忙腳亂地弄了三個鐘頭,總算做了三菜一湯,中西合璧,剛坐下來沖杯咖啡鬆口氣,張家明倒先來了,他按鈴,我替他開門,他買了好些鮮花來。

  「你早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不早,六點三刻,因為交通不擠,所以早了一點點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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