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懷德見檀中恕沒有反對,便木著臉坐著不動。
勤勤說:「據我推理,齊穎勇是一個怪老頭,去世之前,硬是備下了承繼人,檀先生,你就是那個承繼人,是不是?」
檀中恕說:「你果然都明白了。」
勤勤長長吁出一口氣。
張懷德用手撐住頭,「勤勤比我們聰明一百倍。」
「然後,廖女士病重,她又要為你找一個替身。」
檀中恕抬起頭來。
勤勤輕輕地說:「看,檀先生,長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錯,我不喜歡這個主意。」
張懷德點頭,「說得好,勤勤,說得好。」
「檀先生,你十分幸運,你與廖女士真心相愛,但我,我完全是被動的。」
檀中恕低聲說:「這是她最後一個心願。」
太使人為難的一個心願。
勤勤忽然覺得寂寥,「你們太令我自卑了,原來根本我就算不懂畫畫也不打緊。」
張懷德終於開口:「我的預感不錯,早知此事不會順利。」
勤勤說:「誰不想名成利就,一帆風順,我不能利用自己來利用你,來這裡之前我已經想通。」
檀中恕蒼白著臉,維持緘默。
勤勤對張懷德說:「我先走一步,明天再來陪廖女士說話,現在,只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。」
張懷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繼人,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深愛他。
勤勤拉開門出去找車子。
張懷德輕輕說:「那孩子,三言兩語就破除魔咒。」
檀中恕答:「她也經過很大的矛盾掙扎,在紐約那段時間,我們差點成功。」
「但是她的意志力終於取勝。」
檀中恕的思潮飛出去老遠,喃喃說:「我卻讓自己輸給廖怡。」
輸得甘心樂意,從來沒有後悔過。
張懷德感喟地想:她又是為何留在檀氏畫廊十多年。可見也是故意輸給檀中恕。
只聽得檀中恕說:「請勤勤代我們瞞著她。」
「勤勤會的,勤勤再懂事不過,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,我曾經想,假以時日,愛上她並非難事。」
「感情並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測的事。」
張懷德看著他。
「開頭的時候,真令人困惑,有時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,但後來就明顯了,她是她,她一直是文勤勤,實質上她一點也不像廖怡。」
「但是當勤勤默默坐著作畫的時候,又活脫似廖怡。」
檀中恕太息,「你認為是嗎,我想我們都太愛廖怡了。」
他倆無比沉重。
勤勤的心情剛剛相反,好久沒這樣輕鬆。
她十分記念廖怡,為她將逝的生命可惜難過,但勤勤內心那種持續多月的彷徨感已經消失。
她回到家中,來為她開門的竟是表姐。
「勤勤,終於碰到你了。」珉表姐快活地雀躍。
這一陣子她在文家的時間比勤勤還多,碰面也不算意外。
勤勤心不在焉,「我母親呢?」
「在附近美容院燙頭髮。」
勤勤已經有多日沒見過母親,「媽最近成為大忙人。」
「勤勤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「我很忙。」
「只需十分鐘。」
「好的,我能幫你做什麼?」勤勤直看到她眼裡去。
她的珉表姐有點意外,士別三日,刮目相看,勤勤變了。
從一個得過且過、無甚志向的小女孩變得精明磊落。
得到一點名氣之後,她充滿自信,待親戚客氣中維持一大段距離,不卑不亢,恁地厲害。
勤勤見表姐三分鐘不開口,已經催她,「請說。」
輪到表姐嚅嚅然開不了口,過一會兒她說:「聽講國際性藝術家月刊的記者到了本市。」
「是嗎?」檀氏畫廊忙得人仰馬翻,難免疏忽這等小事。
「勤勤,我知道他們一向同你有聯絡,可否推薦我上一上他們的篇幅。」
就這麼多?當然,珉表姐不愁穿不愁吃,所擔心的,不過是鋒頭不夠足,名頭不夠亮。
「沒問題,你代表——」
「室內裝修。」
「當然。」
勤勤到書房去把父親生前的剪報紀錄全部小心地裝進大紙袋內,這時候,文太太也回來了。
她母親打扮後顯得精神奕奕,看上去年輕許多。
不必讓她知道太多,勤勤感喟,這樣的安逸時光可能不長了,檀氏畫廊也許在明天就與文勤勤結束合約。
「這麼匆忙?你表姐有事請你幫忙。」文太太拉住女兒。
「她與我說過了,我一定盡快給她答覆,你放心。」
「幾時起程到巴黎去?」
「決定行程才通知你。」
勤勤抱著兩大包資料下樓去。
臨走時她看見珉表姐艷羨的眼光。
唉,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當事人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。
甫上車,司機即說:「張小姐找你,她在公寓等。」
勤勤剛巧也想找她,「我們回家去吧。」
張懷德站在露台上,背著勤勤。
勤勤喚她,「吃點東西吧,當心倒下來。」
張懷德說:「勤勤,你真勇敢,換了是我,真不捨得放棄這到手的一切,」
「為何一直把自己說得如此庸俗?」勤勤凝視她,「是否借此保護自身?你明明知道,你捨不得走,不過是因為檀中恕這個人。」
張懷德低下頭。
「奇怪,」勤勤說下去,「有人無情,偏作多情,有人情深,偏作無情,真把我弄糊塗了。」
張懷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,再也嚥不下去。
「對不起,」勤勤說,「世上最討厭的,便是老實話。」
張懷德苦笑,「似你這種年紀不說真話,未免可怕。」
勤勤看她一眼,「明天看到廖怡女士,恐怕要繼續說謊?」
張懷德漲紅了臉,「檀先生再三請求你。」
「我會努力應付。」
張懷德吁出一口氣,「在某一方面來說,廖怡沒有看錯你,我們也沒有看錯你。」
「你需要休息,在我這裡躺一下吧,讓我陪你。」
張懷德點點頭。
她看到客廳一角堆著剛完成的畫,不禁欽佩地說:「兵慌馬亂間,你尚能完成工作。」
勤勤微笑,「有守護天使幫我的忙呢。」
張懷德不但有兩隻大大的黑眼圈,面孔也腫了起來,再不休息,恐怕就要崩潰。
勤勤坐在她身邊仔細翻閱那疊剪報。
這是一部本市文藝工作者的興亡史,每年都有年青人興致勃勃地投身藝術,有些不消三兩個回合便被淘汰出來,改行教書或做小生意,也有些堅持到底,但始終沒有贏得名利,只在一些偏僻角落舉辦展覽,並無幾人得道。
張懷德在長沙發上睡著了,勤勤輕輕替她蓋上一條毯子。
紀錄濃縮時間,數十年間大事在三兩個小時內閱畢,給勤勤南柯一夢的感覺。
一晃眼他們都成了中年人,最無辜是張懷德,根本不是同道中人,無意間闖進他們的王國,成為犧牲者。
待她醒來,勤勤想問她當初幹的是哪一個行業。
趁著空檔,她撥電話去畫廊,囑宣傳部與藝術家月刊記者接頭,並且說出表姐的聯絡地址號碼。
珉表姐也終於來求她了。
但性質大有不同,這等花邊瑣碎事情,得不得到,都無傷大雅,當年勤勤上門,卻事事與生計有關。
張懷德說得對,拒絕檀氏這樣瘋狂的激情,是需要點勇氣,不是人人做得到。
勤勤覺得一絲驕傲。
「看,父親,」她對著空氣說,「文勤勤富貴不能屈。」
她莞爾,賣假畫是一回事,請槍手也是另外一回事。
但,文勤勤不出賣自己。
她為這套無稽的道德水準笑出聲來,差些兒吵醒張懷德。
即使在真正的困境裡,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:每次自憐不得超過十分鐘。
接近午夜的時候,勤勤覺得疲倦,剛瞌睡,接到電話。
是檀中恕。
「懷德在你那裡?」
「剛剛合上眼,沒有十萬火急的事,請讓她休息。」
檀中恕乾笑數聲,「勤勤,你倒教訓起我來了。」
「我看不慣這奴隸制度,你做人的奴隸,又叫人做你的奴隸。」
檀中恕半晌作不得聲。
「我反正不幹了,我不怕,你不過想叫醒她來陪你,檀先生,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。」
「勤勤,我有種感覺,你大約從來沒有喜歡過我。」
「不,開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,最近,我漸漸發覺你根本沒有餘力再付出感情。」
檀中恕又靜了一大段時間,這次,勤勤以為他已放下電話。
但沒有,他終於說:「我明早再打來,晚安。」
第二天清早,張懷德跳起身一直嚷:「怎麼不叫醒我。」
勤勤原本捧著紅茶在看早報,聽見這話忍不住笑起來。
「檀先生有沒有找過我,該死,怎麼會睡得昏死似的。」
勤勤把報紙推到她面前,「是,你睡著了,但是世界大事照樣發生,還不是填滿整張報紙,你說奇不奇怪。」
第九章
張懷德深深歎口氣,她當然明白勤勤的意思。
「放鬆一點,他要找你,總會找得到。」
電話鈴響,張懷德撲過去,勤勤覺得她無可救藥。
可想而知,她一定在這種行為裡得到極大的快感與滿足,不然,怎麼可能堅持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