檀中恕說:「我有檀氏畫廊,已是任何人夢寐以求的事業。」
「但你從此以後沒有作過畫。」她有點激動。
「因為你不喜歡,你不是以為我會做任何你不喜歡的事吧?」
「你真的為我犧牲了。」
「靜一靜,靜一靜,廖怡,廖怡,請勿無中生有。」
她慘淡地笑,輕輕撫摸他的濃眉,「我倆似著了魔,中恕,我倆不能自己。」
「夠了,你得休息了。」
「休息,永久安息的日子都己近在眉睫,何用心急。」
檀中恕惱怒,「為什麼要這樣說!」
「請不要否定事實,」她懇求他,「請接受它。」
「明朝我們去長島尋訪一位隱居的中醫,他定有辦法。」
「中恕,我很累,我不想再去,這一年內我們已看遍全世界的名醫……」
「請你再努力一次。」
「何必再折騰。」
「為我。」
她想了很久很久,終於說:「好的,為你。」
檀中恕輕輕把廖怡的輪椅推進房去。
窗外已經漾漾亮。
早晨清涼的空氣使瓶中一大束白玫瑰更加芬芳。
勤勤根本不願意起床。
她老認為床褥之上,電毯之下,就是她的家鄉。
但是別擔心,張懷德自有辦法,連她都沒想到會做起保姆來。
「起來,臉蛋睡腫了不好看。」
「我不關心。」
「小姐,八點鐘了。」
「招待會是十一點。」
張懷德老實不客氣把一條濕漉漉的冷毛巾搭向勤勤臉上。
勤勤靜了三秒鐘,才嚎叫起來,她終於醒來了。
一班侍從已在房外等候,立刻替她妝扮,一切已無新鮮感。
假的次數多了,真的也變成假的,比假的還假。
勤勤出場時一如綵排般鎮定矜持,冷冷面孔,嘴角朝下,並無歡容,像是對這種場面司空見慣,就差那麼一點點,便會生出厭倦。
呵訣竅在千萬不要似小老鼠第一次偷到油吃。
勤勤做得非常非常好。
答完最後一個問題,她看看台下記者群,人不是很多,十來二十位仁兄仁姐,目光好奇地看著她,勤勤忽然生出頓悟,噫,這也並不是真的記者,辜更軒畫廊早已買通這些人。
勤勤覺得再荒謬沒有,她忍不住笑了起來。
第二天報章用得最多的,便是這一張帶笑的照片。
評論寫的都是陳腔濫調,滑不留手,不亢不卑,讀了也是白讀,從頭到尾,沒有得罪任何一個人。
但是把這一堆外文剪報回去整理一下在中文報章重刊一次,效果可驚人了。
化那麼多財力物力,為只為栽培文勤勤一個人成名。
這也是種心血,但勤勤老覺得他們走錯方向,檀氏應該找師傅來好好指導她把畫畫好,然後再搞這些宣傳伎倆。
怎麼本末倒置了。
身為受益人,勤勤什麼都不敢說,簽約以來,她還沒有動過筆。
技癢了,拿一本白紙,取過鉛筆,做起速寫來。
大百貨公司裡的風光,街頭賣藝音樂師,噴水池邊吃熱狗的小職員,教堂側舊墳場,各式小販,地鐵殘景,戲院街門口,唐人街,渡海輪、銀行區……
很快畫滿一本,順手扔在一旁,就收拾行李回去。
被張懷德在臨走時發現,驚呼一聲,攬在懷中。
勤勤問:「幹什麼?」
「你的作品?」
勤勤點點頭,笑說:「塗鴉耳,家中還有一百多本。」
張懷德愛不釋手,「唉呀,沒想到你真的會畫畫。」
勤勤啼笑皆非。
張懷德珍重地將畫冊放入手提行李袋中。
辜更軒親自來送飛機,聲言這次展覽是一個成功。
勤勤只是笑。
她駐守會場一星期,參觀者寥寥可數,工作人員悶得磕睡,成功?
就算有人進場,也一點興趣都沒有,像是上了當似,又深覺跑錯地方,兜個圈子就匆匆離場。
當然,如果算一算畫的銷售量,展覽還是成功的,略夠水準的一些,都已變成私人珍藏。
不過,即使是這樣,也總是個開始,勤勤不介意嘗試。
老人輕輕地說:「首先,要使人認識你,這並非容易的事,可能需要三兩年時間。」他勸她耐心做工夫。
真的,要做到名字家傳戶曉,實在不易,只怕不湯不水,人們好像有個印象,但又記不清楚,這才尷尬,那還不如完全沒有名氣的好。
勤勤微笑,「我明白,我可能沒有成就,但我會出名。」
老頭子笑起來,每根白髮都像要豎起飛舞,好不精神。
「再見。」勤勤與他握手話別。
她又看到他腕上的細細紋身號碼。
勤勤終於到了家,擁住王媽,她幾乎不願放開雙臂。
王媽身上有一股油膩昧,平常勤勤十分介意,這一刻她認為這股味道就代表溫暖的家。
「成為大畫家沒有?」
勤勤搖搖頭。「我們不說這個,楊光有沒有找我?」
「有,找過兩次,號碼我記下來,擱你房間裡。」
「母親呢?」
「你珉表姐一家人約她出去吃午飯,近日她們走得很勤。」
「依我說,」勤勤不以為然,「就不必去看這些人的嘴臉了。」
誰知王媽笑,「小姐,嘴臉是會變的。」
勤勤訝異地抬起頭,這個沒受過教育的老幫庸,滿嘴醒世恆言,不知從何而來,卻句句動聽。
王媽拍拍勤勤肩膀,「讓她去享受享受吧。」
進到書房,發覺成疊外文報紙,文勤勤的消息全在上面。
咦?
王媽說:「畫廊那邊先兩日派人送來給你母親過目的。」
真周到真有系統條理,什麼都想到了,勤勤好生感激。
「太太不知多高興,看完又看,也帶出去給親友看。」
專人精心發佈的假消息果然生效。
勤勤笑笑,不語。
「小姐,你走運了。」
勤勤不希望人家說她走運,勤勤希望人家說她名至實歸。
她回到房中,照字條上號碼,撥給唯一的老同事及老朋友。
楊光即刻來接電話,「啊大明星回來了。」純開玩笑,並無惡意。
「你在什麼地方?」
「我搬了出來,在遠郊租了間小公寓,想請你過來玩。」
「在何處工作?」
「在家工廠做畫匠,把貨交給批發商,以圖餬口。」
勤勤靜默了一會兒,「四六拆帳?」
「才怪,一捆一捆地抬走,當垃圾那樣稱斤秤給他們。」
「不要那樣說!」
「千真萬確,為何不說,饒是這樣,也勝過在出版社做。」
勤勤是明白的,因為他喜歡畫,不計報酬,也要畫下去。
「我可否來看你?」
「你不嫌棄就得了。」
「你廢話真多。」
她趕了去。公司的車在樓下等,勤勤覺得十分享受。
楊光在樓下等她,看到車子駛近,下來的是文勤勤,有一分詫異,接著是三分惋惜,他輕輕地對勤勤說:「這一切都會習慣的,然後終身困在檀氏為婢為奴,走都走不掉。」
勤勤很生氣,「虧我老遠來看你,你狗嘴長不出象牙來。」
「這是實話,因為你目前享用的一切由別人賜予,與個人成就無關。」
勤勤氣鼓鼓盯著楊光。
「很刺耳吧,以你今天名譽地位,居然有人妒忌你,說難聽的話,叫你下不了台。」
「你真討厭,楊光,活該你懷才不遇,鬱鬱而終。」
輪到楊光怪叫起來,「哪裡痛你戳哪裡,你生性歹毒。」
「我們不要互相殘殺好不好?」
楊光把報紙扔給她,「你以為你真的成為大畫家?你不過是一枚工具。」
「你不停止我馬上就走。」
楊光噤聲,過半晌他歎口氣,「對不起,我真妒忌了。」
「你以為我不要付出代價,你以為我的日子好過。」
楊光掏出鎖匙開門讓她進公寓。
畫畫畫,無處不是他的作品,除此之外,小小地方收拾得十分整潔。
勤勤輕輕坐下來,看到楊光這一批作品已經不在此行。
這個怪人,給他損幾句也是值得的,他那般憂鬱全散佈在畫中,風格特殊,線條優美。
楊光看到她讚賞默許的表情,心頭一口氣也消失了。
勤勤想,這樣的畫,配上檀氏的宣傳,才堪稱事半功倍。
「楊光,」勤勤由衷地說,「稍後你一定會竄得出來。」
楊光立刻說:「你真的那麼想?勤勤,不要哄我歡喜。」
「也許你的道路迂迴一點,但終究會抵達目的地。」
「願聞其詳。」
「楊光,這是個自由競爭、能者得之的社會,怎麼可能有人長時間懷才不遇,許許多多不見才華的人都被搜刮出來,捧成明星,奇貨可居,你跟我放心,我已經看到你作品中的艷光。」
楊光非常感激,握住勤勤的手。
「你認為我應該繼續努力?」
「毋需鼓勵你也會堅持,」勤勤笑,「曙光將現。」
楊光笑,「我愛你,勤勤。」
勤勤也微笑,「別輕率亂講,我會相信的。」
「你會?」
勤勤顧左右而言他,「你會不會讓我略盡綿力?」
「你肯幫忙?」楊光喜出望外,「我完全沒有自尊,」他跳起來,「我全盤接受你的好意,越快越好。」
真的,時勢不一樣了,以往落難書生的紅顏知己若要打救良人出難,還得瞞著他偷偷地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