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是小郭明顯地吃了敗仗,他悶悶不樂,一邊叮囑世界各地行家代為尋找二人,一邊追問求真,他們最可能在何處落腳。
求真說:「讓我想,斯里蘭卡不錯呀,印度洋之珠,風景秀美,可惜天氣稍嫌炎熱……還是南太平洋幾個島嶼可愛,你有沒聽過法屬馬其薩斯群島與蘇薩阿蒂群島?其實,文明都會也有優點,巴黎有巴黎的風光,還有,新奧爾良也有特色,火奴魯魯更加……」
求真還想講下去,忽然發覺小郭瞪著她。
瞪眼,自然是表示極度不滿,求真只得說:「不,我不知道他們去了何處。」
「一點線索均無?」
「他倆財宏勢厚,無拘無束,又懂得享受,去到哪裡不一樣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,再也找不到他倆?」
「世上那麼多人,如恆河沙數,那一男一女,要是決心躲起來談戀愛,如何去找。」
小郭抬起頭,如有頓悟,呆半晌,才說:「無法找了。」
求真聽了這四個字,十分高興,附和著說:「是,無法找了。」
小郭默默離去。
求真十分寬慰,及時放手是太重要的事,一味死纏爛打,容易走火入魔。
真氣走人岔道,影響身體正常運作,有礙養生。
接著的一年內,小郭都不再提到列嘉輝與許紅梅二人。
他努力整理叔公的文件,把他早年的案子,以短篇小說形式發表,文字經卜求真潤飾,推出之後,大受讀者歡迎。
「比一般虛構的推理小說合理得多了。」
「人情味濃郁,猶勝曲折劇情,當事人是個有情人。」
「沒想到真實世界裡有那麼多陰暗悲哀的故事。」
「最有趣的是,郭大偵探永遠苦苦哀求事主不要追查真相。」
「原來一件事的真相是世上最恐怖的事。」
求真老懷大慰。
總算為小郭先生盡了一點餘力。
但是他的侄孫卻困惑了,「版稅與稿酬加一起,幾乎足以支付生活費用,那麼,偵探社還開不開?」
求真笑了。
「我打算把業務交給好友,待叔公的故事全集發表完畢,才重操故業。」
「那可能是三十年後的事。」
「毋須那麼久,十年八年夠了。」
「那麼,小郭晴,你得祈禱我得享長壽。」
「你一定超過百歲。」小郭不加思索。
「不過,」求真說,「一年半載之後,你的文字也許已經磨練得法,不用任何人輔助。」
小郭晴深情款款地說:「我永遠需要你。」
求真側頭一想,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那樣的話呢,不禁感動起來。
「有一家素菜館,妙不可言,我已訂了檯子,一起去大快朵頤。」
求真欣然赴約。
那個晚上,求真看到了小郭的女伴。
原來他特地請長輩來會一會他的意中人。
那女郎艷麗、溫柔、懂事、蓄著長髮,有種特殊風情,很少言語,只是微笑。
叫求真想起一個人:琦琦。
遺傳因子終於發作,小郭不但承繼了叔公的事業,對異性伴侶的選擇,也一如叔公般品味。
求真感慨萬千,她仍然不明白時間去了何處,一時它過得太快,一時它又過得太慢,可是剎那間,它一去無蹤,現在,連第三代都事業有成,快成家立業了。
求真喝了幾杯,忽然說:「郭晴,要就結婚吧。」
小郭一怔,笑了,「長輩最喜歡參加婚禮。」
求真怕他一耽擱下來,就會步叔公後塵。
這時,小郭轉頭看著女伴,「那,你願不願意結婚呢?」
女郎笑吟吟,「今晚來不及了,總得明早。」
求真說:「明早就明早。」
小郭說:「明早還有明早的事,明早再說。」
求真無法不搖頭歎息,當年小郭也這麼諸多推搪,終於弄假成真,結不成婚,他倆把求真送回家。
那夜,求真看到琦琦的信。
「求真,讀到你們整理過的小郭探案故事,時光彷彿倒流,回去三十年不止,細節歷歷在目,然而已經物是人非,小郭其實並非一流偵探,他太有原則,太富感情,辦起事來,感情豐富,懶洋洋,又開始懷念他了,無休無止,希望將來去到那更美好之地,我倆可以重逢,琦琦字。」
大家還能在另一個地方聚頭嗎,照樣聊天扯談東家長西家短,完了飽餐一頓,開瓶好酒……求真歎口氣,她把信箋壓在鎮紙下。
這一年過得特別寧靜。
求真叫人來整理花園,園丁是個年輕小伙子,求真要求他種紫籐,用手勢形容花串掛下搖曳曼妙之姿,誰知他搖搖頭,「多蟲子。」叫他種,「滴血之心」,他又說:「花種難求。」求真歎口氣,世事古難全,「那麼,玫瑰花吧。」小伙子眉開眼笑,「有,方便。」
小郭探案故事繼續在當地一張著名日報上發表,讀者人數之多,取得壓倒性勝利。
求真想趁機推出列嘉輝與許紅梅的故事,奈何欠一個結局。
夏季到了,求真偶然也會到園子坐坐。
一日正在樹蔭下閱報,忽然有一部車子輕輕停在門前。
求真抬起頭,只見司機下車,拉開車門,輕輕扶出兩個老人。
求真呆住了,她第一眼先看到那白髮婆婆,吃一驚,脫口而出喊道:「紅梅!」
是,正是許紅梅,她又老了,正緩緩向求真走來,朝求真笑了一笑,啊,一張臉猶如干梅一般,皮膚皺在一塊,瘦且小,只餘一雙眼睛,仍然炯炯有神。
「求真」
求真此刻又成為她的小輩。
許紅梅打扮得非常整齊,她把手套緩緩除去,緊緊握住求真的手。
求真問:「要不要進屋子去,怕不怕風大?」
「陽光很好,就在這裡坐一會兒好了。」
在她身後的是列嘉輝,他拄著枴杖,仍然風度翩翩,欠一欠身,「求真,你好。」
求真由衷地歡喜,「列先生,你好。」
他倆終於一起終老。
「請坐。」求真讓坐。
「你們倆談談,我去巡一巡園子,花床打理得很好,嫣紅奼紫開遍。」
許紅梅輕輕轉動一下頸上的珍珠項圈。
「紅梅,你果然沒有食言,你回來看我了。」
「我還不致於連這樣的諾言都守不往。」
「是我多心多疑。」
許紅梅微笑,「求真,你我一見如故。」
這一貫是交待要事的開場白,人到了這樣的年紀,要交侍的是什麼,不難明白。
求真不肯接受事實,顧左右言他,「你有沒有再同列先生結婚?」
許紅梅的聽覺仍然相當好,當場答道:「我想,只有我才能說,一紙婚書,對我倆來說,已不算一回事。」
求真笑得彎腰。
「求真,我倆因為相愛,衰老得快。」
可恨原醫生的手術有缺憾。
「可是這一年內每個日子,我們都奇妙地度過,開頭,我們是一對不相識的年輕人,身邊各有伴侶,然後,我們鍾情對方,跟著,我們一心戀愛,原醫生成全了我倆,我們衷心感激。」
求真靜靜聆聽,「那多好,最主要是當事人高興。」
「現在我倆已白頭偕老,求真,我已無所求。」
求真握住她的手,「紅梅,你濃縮的一生十分精彩。」
「是呀,都無暇理會世界大事,民生疾苦,生活細節。」
看得出通貨膨脹、物價高企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。
「呀,」許紅梅凝視花畔的列嘉輝,「我們真是太幸福了,倘若再活那麼三五十年,少不免日久生厭,初而口角,繼而分手,現在多好,我們沒有時間鬧意氣,亦無機會見異思遷。」
求真頷首。
「現在我們回到老家來終老。」
「是否要我做些什麼?」
紅梅搖搖頭,「也沒有什麼可做的,我同嘉輝的財產全部捐贈大學作獎學金,日常生活也不乏人照顧,我們真正可以安享晚年。」
心境那麼平和,真正令人高興。
「老朋友只要能夠時時見面,於願己足。」
「我一定常常來。」
「我們仍住在老宅裡。」
這時,列嘉輝已走近。
許紅梅笑道:「他來催我了。」
他不捨她把時間用在別人身上。
許紅梅先上車,列嘉輝跟求真說:「一晃眼,她已滿頭銀絲,可是在我眼中,她永遠是個少女,你覺得她老嗎?我不覺得。」
求真微笑。
「我彷彿昨天才認識她。」
黑色大房車緩緩駛走。
求真目送車子在彎角消失,放下心頭大石,故事終於有了結局,她可以發表這一則傳奇了。
為著記念小郭先生,她仍把故事列為小郭探案系列之一。
故事一開始發表,郭晴便找上門來。
「他們回來了。」猜得很準。
「是。」求真並不企圖隱瞞。
「他們現在是什麼樣子?」
「許紅梅四隻眼睛,列嘉輝的手足變為觸鬚。」
「姨婆,請莫難為小輩。」
「看上去,他們似一對老人。」
「是很整齊漂亮的老人吧?」
求真點點頭,「他倆自有專人服侍生活起居。」
郭晴想了一想,「晚年生活有著落,是很要緊的事吧?」
求真啞然失笑,「你說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