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永豪已經說:「紅梅,我的車子在那邊。」
求真總算一石二鳥,把兩個年輕人轟出去。
她癱瘓在沙發上。
傍晚,琦琦來訪。
二人靜靜坐著玩二十一點紙牌遊戲,順帶討論女性的青春期。
琦琦說:「不能一概而論,很多人的少女時期是她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,所以日後一直瞞著歲數,下意識希望回到那個流金歲月裡去。」
「我的少女時期十分黑暗。」
琦琦訕笑,「大概是沒人瞭解你吧?我不同,我無暇理會這樣深奧的情緒問題,我忙著在一間三流夜總會裡伴舞養家。」
求真緘默。
「求真,你們不過是無病呻吟罷了,天底下,什麼樣的苦難劫數都有,連我,因是自願的,也不好抱怨。」
求真忽然說:「生活逼你。」
琦琦笑得眼淚都流出來,「不,誰也沒對我施加壓力,是我自己貪慕虛榮。」
求真更覺淒慘,連忙改變話題,「許紅梅想必已經忘記列嘉輝。」
「她忘得了他?」琦琦十分震驚。
「會的,什麼事什麼人,有一朝都會忘記。」求真吟道,「向之所欣,俯仰之間,以為陳跡。」她低下頭,「所以,在當時,任何事不必刻意追求經營。」
琦琦喃喃道:「她真會忘記他?」
已經忘了。
「許紅梅此刻住什麼地方?」
「她住在列宅,列嘉輝已為她作出安排。」
琦琦放下紙牌,打個呵欠,「你記得那姓林的小伙子嗎?」
求真不動聲色,「他怎麼樣了?」
「他失蹤了。」
「那多好,你終於擺脫了他。」
「是,他找到了另外一個目標。」語氣中透著寂寥。
求真莞爾,琦琦一顆心一點不老。
只聽得她又說:「平白又少了一項消遣。」
求真回一句:「我不知你那樣低級趣味。」
「他使我年輕。」
求真說:「我不要年輕,除了一身賤力,什麼都沒有,盲頭蒼蠅似亂闖,給功心計的人利用了還感激到要死。這是我的經驗之談,我喜歡做中年人。」
「小郭喜歡做老年人。」琦琦笑,「他中年比較辛苦奔波。」
「他的確老當益壯。」求真問,「你呢?」
「我永遠喜歡做現在的我,我沒有抱怨。」
求真送琦琦出門時說:「明天再來。」
老朋友真好,什麼話都可以說,尤其是琦琦這樣體貼溫柔的老朋友。
處理得好,老年生活並不寂寞。
一個朋友走了,另一個朋友又來。
那是求真另一個做私家偵探的朋友郭晴。
這次他的稱呼正確無誤,「卜女士,我想借你一點時間。」
「不用客氣,我並不忙。」
郭晴開門見山,取出一張照片給求真看,「卜女士,你可認得這個人。」
求真一眼就認出她是余寶琪,列嘉輝的現任妻子。
「郭晴,別開玩笑,這是列太太,是我叫你去查列嘉輝生活情況才發現了她存在。」
「你從照片中把她認出來,你見過她。」
「我不否認。」
「她也說,她見過你。」
求真大奇,「余寶琪找過你?」
「是,」郭晴答,「事情真湊巧,她到敝偵探社來尋夫。」
呵,求真替余寶琪難過,列嘉輝沒有回家。
「她告訴我,自從一位自稱舊鄰居的老太太上門之後,她的丈夫就失蹤了。」
老太太,每個人都那麼稱呼她,儘管卜求真不認老,可是在他人心目中,求真知道,她已是不祈不扣的老太太。
郭晴說下去:「她所形容的老太太,百分之百是你。」
求真清清喉嚨,「是,是我。」
「你與列嘉輝先生的失蹤有無關係?」
「沒有。」
「你可知道列嘉輝先生的下落?」
「我可以設法找他。」
「列夫人余寶琪此刻正委託我找他。」
「我或許可幫你。」
郭晴點頭,「謝謝你。」
「余女士一定很傷心驚惶吧?」
郭晴一怔,隨即緩緩說:「我總共見過她三次,不,她並不十分難過,她同我說,她必須在短時間內尋到列嘉輝,因為許多財產上的問題要待他親手分配調排。」
求真又一次意外,「只為他的簽名?」
「是,她是他合法的妻子,我看過他們的結婚證書,他失蹤之前留下的款子,只夠她三五個月使用,所以她一定要盡快找到他。」
「她沒有謀生能力?她沒有儲蓄?」
「那是另外一件事。」
「可是,急急找一個失蹤的人,只為他的錢?」
小郭晴笑了,「不為他的錢,找他做什麼?百分之九十五尋人案,均與錢財有糾葛。」
求真頹然。
忽然她抬起頭,「我們年輕的時候,世情不是這樣的……」
小郭晴溫和地說:「不,卜女士,據我叔公講,他年輕的時候,社會更為虛偽浮誇,事實上人情世故一向如此,只不過回憶是溫馨的,回憶美化了往事。」
求真仍然堅持,「在上一個世紀,愛就是愛……」她歎息了。
「請給我線索尋找列嘉輝。」
「我想見余寶琪女士。」
「只是,這次您又以什麼身份出現呢?」郭晴頗費躊躇。
求真有點臉紅,「我想,她早已知道我並非嘉輝台從前的住客。」
「當然,嘉輝台之叫嘉輝台,乃因它是列嘉輝的產業,從不出租。」
求真疏忽了。
「不過她見你是一位老太太,沒有殺傷力,故此敷衍你幾句。」郭晴語氣中略有責怪之意。
老太太,老太太,老太太。
或許,求真想,她應打扮得時髦些。
就在這時候,小郭晴又說:「余寶琪指出有一位時髦的老太太,我一聽便知道是你。」
求真服貼了。
郭晴說:「我替你約她。」
他走到一邊,用無線電話講了起來。
過片刻,他說:「余女士問,你願意到嘉輝台固然最好,如不,她可以出來。」
求真馬上說:「嘉輝台。」
她終於有機會看清楚嘉輝台。
樓頂高、房子寬,分明是上一個世紀的建築,裝修維修得很好,可惜古董味道太重,有點幽默感的話,可以說風氣流行復古,但是余寶琪那麼年輕,與屋子的氣氛格格不入。
余寶琪約莫知道求真想些什麼,她說:「嘉輝喜歡這個裝修,他懷念他父母。」
「你呢?」
「我,」余寶琪忽然笑了,「我無所謂,老闆說什麼,就什麼。」
求真不語,這是一個很奇怪的稱呼,老闆,不過想深一層,叫法非常貼切,列嘉輝的確是支持她衣食住行及零用金的老闆。
求真細細打量余寶琪的表情,她有些微煩躁,少許惱怒,若干失望,但傷感成分微之又微。
她說:「卜女士,列嘉輝必須現形,否則的話,我只得知會律師,宣佈他失蹤,一年之後,單方面與他離婚。」
求真驚問,「不是五年嗎?」
小郭晴笑了,「那是上一個世紀的法律,早已修改,一個人若存心失蹤一年,配偶還何需等他!」
這倒是真的,強迫等上五年,有違常理。
求真清清喉嚨,「也許,他有苦衷?」
這回連余寶琪都笑了,「卜女士你真是個好人,替他找那麼多借口開脫。不,世上並無衷情,我也不想猜度他失蹤的理由。」
「那,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何不回家?」
余寶琪一雙妙目冷冷看住卜求真,略見不耐煩:「他不回家,乃因不想回家。」
好,說得好。
「卜女士,你能找得到他,就請他出來一次,談判財產問題,否則的話,一年之後,我將是他合法繼承人,我會陸續變賣古董雜物,結束嘉輝台。」
求真忽然明白了,「你並不想他回來!」
余寶琪無奈,過一刻才說:「我們年齡相差一大截,志趣大不相同,他有許多怪癖,像每天堅持單獨與他母親相處半日,許多事他從不與我商量,許多隱私我無能力觸及,我深覺寂寞……這次是我生活上一個轉機,沒想到他會先拋棄我。」余寶琪忽然嫵媚地笑了,一如絕處逢生。
求真看著那張俏臉發呆。
啊,二十一世紀的感情世界與她當年的情景是大大不同了。
「所以,」她站起來結束談話,「請你幫幫忙。」
求真結結巴巴地問:「你不想念他?」
余寶琪拍拍求真的肩膀,「我怎麼樣牽記他都沒有用,他要失蹤,最好的辦法是成全他。」
講得真正瀟灑,求真但願她年輕的時候可以做到一半。
余寶琪說:「我性格散漫疏懶,始終沒有做出自己的事業來,換句話說,我在經濟上得倚靠他人,所以我早婚,但我忠實地履行了職責,我一直是個聽話的小妻子。」她又笑。
求真知道告辭的時間又到了。
她默默跟小郭晴離去。
回程中她一言不發,郭晴有點納罕,這位健談的老太太一向童心未混,怎麼今日忽然緘默?
求真終於開口了,「在我們那個時候——」
小郭晴忍不住替她接上去,「山盟海誓,情比金堅,唉,一代不如一代。」
求真困惑到甚至沒有怪小郭晴諸多揶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