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醫生吃一驚,「未老先衰,何故如此?」
求真說:「你到了我這個年紀——」
原氏打斷她,「別忘記你的年紀比我小。」
求真頹然,「可是你們有辦法,明明比我大十年,可是裝得比我小十年,一來一往,給你們騙去二十年。」
原醫生大笑。
「還有,我做小輩的時候,老前輩們從不赦我,動輒冷嘲熱諷,好比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,好了,輪到我做前輩,比我小三兩歲的人都自稱小輩,動不動謙曰,吃鹽不及我吃米多,真窘,呵夾心階層不好做。」
原醫生直笑,接過酒瓶,去了塞頭,找來只咖啡杯,斟一點給求真。
「又忙又苦悶,巴不得有人來訴苦。」
「那我來得及時了。」
求真看看表,「十分鐘已過,我已說完。」
「我不介意聽下去。」
「不,我同自己說過,如果多過十分鐘者宜速速轉行。」
「那麼,輪到我了。」
「你,你有什麼苦?」求真大大訝異。
原醫生對著瓶口喝一口酒,坐下來,炯炯眸子裡閃出一絲憂慮。
這個自由自在邀游天下,一如大鵬鳥般的男子漢有什麼心事?
求真不勝詫異。
原醫生有點尷尬,「真不知如何開口。」
求真越來越納罕,她同原醫生不熟,難怪他覺得難以啟齒。
她體貼地顧左右言他,「原醫生,你那手術若可公開,世上富翁將聞風而至,你會成為地球上最有財勢的人。」
原醫生不語。
「不過,不是每個人可以等上三十五載。」
原醫生歎息一聲。
求真又道:「我也想過返老還童,如果可以,我將珍惜每一個朋友,每一個約會。」
原醫生抬起眼來,他似已經準備開口。
求真以眼神鼓勵他。
「請代我告訴許紅梅,我必須拒絕她的好意。」
求真呆住了。
她怔怔看著原醫生,要隔很久很久,才把其中訣竅打通。
只聽得原醫生又歎息一聲,「求真,麻煩你了。」
「慢著,」求真說,「聽你的口氣,並非對許紅梅無意,莫非有難言之隱?」
原醫生詫異地反問:「你不知道?」
「願聞其詳。」
原醫生詫異,「他們二人未曾向你提及?」
「沒有。」
該死的列嘉輝什麼都沒有說。
「該項手術並未臻完美。」
「呵?」
「所有違反自然的手術都不可能完美,必定會產生不健康副作用。」
「列許二人會有什麼遭遇?」
原醫生說:「他們不能再愛。」
「嗄?」
「一旦產生情愫,立刻影響內分泌,比正常人老得更快。」
「原醫生,你不是開玩笑吧?」求真跳起來。
原醫生攤攤手,「你看,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價,那代價又永遠比你得到的多一點,我們永遠得不償失。」
「噫,不能夠愛,年輕又有何用?」
「有情人自然作如是觀。」
「嗚,我吃盡了虧,可是並不打算學乖,除了人,我還愛許多事與物,地與景,年紀並不影響我豐富氾濫的感情,我時常為能夠愛能夠感動而歡欣,我生活中不能沒有各種各樣的愛。」
原醫生低聲說:「但是列嘉輝與許紅梅己作出抉擇。」
「手術前他們己知道這是交換條件?」
「我不會瞞他們。」
求真啞口無言。
多大的代價。
隔一會兒求真問:「單是不能愛人呢,還是連一隻音樂盒子都不能愛?」
「全不能愛。」
嘩,那樣活著,不知還有什麼味道。
原醫生忽然很幽默他說:「一場不幸的戀愛,往往使人老了十年,原理也相同。」
「是,」求真承認,「愛與恨都使我們蒼老。」
原醫生歎口氣,「告訴紅梅,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。」
「病人愛上醫生,也不是不常見的事。」
「我這個醫生,技術還不夠高明。」
「你還未能代替上帝。」
「謝謝你,求真。」
「我會把你的意思轉告。」
原醫生己喝完那瓶酒站起來。
求真忽然問:「你呢?豐富的感情可會使你蒼老?」
「求真,我已是一個老人,我己無能為力。」
求真搖搖頭,「當那人終於出現,我想你照樣會不顧一切撲過去。」
原醫生大笑而去。
求真托住頭,忍不住歎息。
許紅梅與列嘉輝對警告不以為意,他們大概不相信這是真的,故此趁著年輕,為所欲為。
第二大,卜求真開始寫許紅梅的故事。
怎麼樣落筆呢?以許紅梅做第一身敘述?
「我第一次見列嘉輝的時候,我七歲,他四十七歲……」
明明是事實,也太標新立異了。
那麼,以列嘉輝任主角去寫開場白,可是,求真不喜歡這個人,作者若不喜歡主角,故事很難寫得好看,所以,列嘉輝只能當配角。
還有,卜求真可以自己上場,這樣一來,劇情由她轉述,逼力想必減了一層。
可是,求真此刻寫作,娛樂自己的成分極高,她已不想故意討好任何人,自然,她也不會胡寫妄為叫讀者望故事而生厭,不過,作品付印後,銷數若干已不是她主要的關注。
求真蠢蠢欲動,由我開始吧,由我與老郭先生在郵輪重逢開始寫吧。
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。
開頭的時候,求真以為她遇到了有生以來最難得一見的一對有情人。
到了今日,求真發覺他們不過是見異思遷的普通人。
而且,當他們真正用情的時候,他們會迅速蒼老。
這是一個關於愛情的諷刺故事。
才寫好大綱,求真的訪客到了。
求真揉揉眼睛,離開電腦熒屏去開門。
門外站著許紅梅。
焦急、憔悴、黑眼圈、焦枯嘴唇,「他說,他已把答案告訴了你。」
求真淡淡說:「是,他拒絕你。」
許紅梅不甘心,「他為什麼不直接對我說?」
「也許,因為你不像一個會接受『不』作為答案的人。」
許紅梅不置信,「他拒絕我?」喉嚨都沙啞了。
「是,他拒絕你。」
「他怎麼可以!」
每個少女都認為沒有人可以抵擋她的魅力,直到她第一次失戀為止。
「紅梅,回家去,好好休息,另外尋開心,不然的話,你很快就老了,聽我的話,這是經驗之談。」
「他覺得我哪一點不好?」
「紅梅,你什麼事都沒有,但是他有選擇自由。」
紅梅深深失望,她跌坐在沙發中,用手掩住面孔,再也不顧儀態姿勢。
求真驚奇。
中年的許紅梅是何等雍容瀟灑,老年的許紅梅豁達通明,可是看看少年的許紅梅,如此彷惶無措,簡直叫人難為情。
「紅梅,坐好,有話慢慢說,不要糊塗。」
許紅梅索性蜷縮在沙發上,「如此寂寞難以忍受。」
求真忽然明白了。
年紀相差太遠,他們同許紅梅現在有代溝,難怪原醫生無法接受她的好意。
再下去,連卜求真都要收回她的友誼了。
「聽著,紅梅,一個人最要緊是學習獨處。」
「我不理我不理,」紅梅掩住雙耳,「我不要聽你教訓。」
「紅悔,」求真起了疑心,「請你控制自己,你不記得你自己的年紀?」
「我二十二歲,」她任性地說,「我毋須理會你們的教導。」
求真大驚失色,「你忘記前生之事?」
許紅梅靜下來,瞪著她,「什麼前生?」
「紅悔,你我是怎麼認識的?」
許紅梅怔怔地看著求真,過一會兒說:「你是我媽媽的朋友。」
「不!我從來沒見過令堂,」求真捉住她的肩膀搖晃,「我是你的朋友。」
許紅梅掙脫她,「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,你已是位老太太,我怎麼會有年紀那麼大的朋友。」
「呸!你才是老太太。」卜求真動了真氣,「你忘了本了。」
誰知許紅梅害怕了,「你為何這麼凶?」
她退到門角。
求真噤聲,原醫生這個手術還有一個不良副作用,許紅梅已逐漸渾忘從前的人,從前的事,她白活了。
這個發現使求真失措,許紅梅的記憶衰退,她變得與一個陌生的少女無異。
那陌生的少女見求真靜了下來,吁出一口氣,「你沒有事吧,要不要替你叫醫生?」
為什麼不叫救護車?求真啼笑皆非。
這時候,門鈴響了,替她倆解圍。
求真去開門,門外站著的是林永豪小朋友。
求真筋疲力盡,沒好氣,「你又來幹什麼?」
那小伙於一臉笑,「我來看看,琦琦是否在這裡。」
「不不不,她不在此,走走走,別煩我。」
但是林永豪已看到站在求真身後的許紅梅,他瞪大雙眼,不願離去。
求真立刻把握機會,決定以毒攻毒,「呵,對了,永豪,你反正有空,請替我把紅梅送回家去。」
林永豪連忙大步踏前,「嗨,紅梅,你好,我是林永豪。」
求真看著紅梅,「不是老叫寂寞嗎,現在好啦,有朋友了。」
紅梅把手結在身後,換上一副歡顏,情緒瞬息萬變,比任何少女更像一個少女。
求真心底有股淒涼的感覺,她自己也好不容易才挨過少女時期,日子真不好過,不由得對許紅梅表示同情,「紅梅,隨時來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