聰慧又說:「爹很寵媽媽,媽媽的珠寶都是『辜青斯基』的。」
我詫異,「卡蒂亞的不好嗎?」
聰慧笑:「那是暴發戶的珠寶店,暴發戶只懂得卡蒂亞。」她當然是無意的。
我的臉卻熱辣辣紅起來。
聰慧問:「在倫敦你住在哪裡?」
「宿舍。」
「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園,我有一次看見瑪嘉烈公主,她有所房子在那裡——我直說這些,你不覺老土吧?宋家明最不高興我提著這些事。」聰慧笑。
車子駛到一層白色洋房前停下,聰慧大力按車號,好幾個男女傭人走出來服侍她。
黃金女郎。我暗暗歎氣。
我並沒有妒忌。各人頭上一片天,你知道。不過她是這麼幸運。難得是她還有個叫宋家明的未婚夫,如此懂得君子愛人以德之道。
勖家美輪美奐,不消多說。佈置得很雅致,名貴的傢俬雜物都放在適當的地位,我與聰慧坐在廚房吃冰。就算是廚房,面積也好幾百呎。
我伸個懶腰,抱著水果籃,吃完李子吃蘋果,再吃文丹,再吃橘子、香蕉、葡萄。
聰慧問女傭人:「少爺回來沒有?」
女傭搖搖頭,「沒有,少爺叫把船開出去,看樣子不會早回來。」他們家的女傭個個頭髮梳得光亮,筆挺的白衣黑褲。
廚房窗口看出去都有驚濤拍岸的景色,一道紗門通到後園,後園的小石子路通到石澳沙灘。
「看到那些白鴿嗎?」聰慧說,「老管家養的。」
白鴿成群在碧藍的天空上打轉,太美,我說:「像裡維埃拉。」
「你真說得對,」聰慧笑說,「像意屬裡維埃拉,法國那邊實在太做作,所以爹喜歡這裡。」
老頭子知道天不假年,能多麼享受就盡量地享受。
我吸進一口氣,在水果籃裡找萊陽梨。
一個男孩子走進來,摔下外套,拉開冰箱,看也不向我們看一眼,拉長著臉,生著一桌人的氣那樣。
聰慧向我吐吐舌頭。「二哥。」她叫他。
「什麼事?」他倒一杯果汁。
「回來啦?」聰慧問。
「不回來我能看見你?」她二哥搶白她。
我心中冷笑,二世祖永遠是這樣子,自尊自大,永遠離不了家,肯讀書的又還好些,不肯讀書的簡直無可救藥,勖聰恕一定是後者。
聰慧卻不放棄,「二哥,我給你介紹一個朋友。」
「誰?」他轉過頭來,卻是一張秀氣的臉,漂亮得與聰慧幾乎一樣,因此顯得有點娘娘腔。
我肆無忌憚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。他還只是一個孩子。或許比韓國泰先生更沒有主意,注定一輩子花他老子的錢。
聰慧詫異,「喂,你們倆這樣互相瞪著眼瞧,是幹嗎呀?」
勖聰恕伸出手來,「你好,你是誰?彷彿是見過的。」
聰慧笑出來,側頭掩著嘴,勖聰恕居然漲紅了臉的。
我驚異,這個男孩子居然對我有興趣,我與他握手。「我姓姜。」我說。我可以感覺得到,女人對這種事往往有莫大的敏感,他對我確是另眼相看。
「姜小姐。」他搬張椅子坐下來。
聰慧問道:「這麼早便回來了?」
「是。」她哥哥說,「有些人船一開出,就是朝九晚五,跟上班似的。如果不能即去即回,要船來幹什麼?」
我微笑,兄妹倆連口氣都相似。他們的大姐應該稍微有著不同——至少是同父異母。
勖聰恕猶疑一刻,他問:「姜小姐,你可打網球?」
聰慧說:「看上帝分上,叫她名字。而且從什麼時候開始,你忽然尊稱人家『小姐』的?」
勖家有草地網球場。聰慧有球衣球鞋,我們穿同樣號碼。換衣服時聰慧驚訝地說:「嘩!你有這麼大的胸脯!我以為只是厚墊胸罩。」
我笑笑。她真是可愛。
我一點兒沒有存心討好勖聰恕。在球場把他殺得片甲不留,面無人色。他打得不錯。我的球技是一流的,痛下過苦功。
我做事的態度便如此,一種賭氣。含不含銀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,那麼網球學得好一點總不太難吧。
聰慧說:「老天,你簡直是第二個姬絲愛浮特。」
「笑話了。」我放下球拍,用毛巾擦汗。
「淋個浴吧。」聰慧說,「宋家明快來了,我們一起吃晚飯。二哥,你不出去吧?」
「啊,不不。」聰恕有點緊張。
「這畢竟是星期日,」聰慧說,「你有約會的話,不要客
「不不,我沒地方去。」他說,「我與家明陪你們。」
我上樓淋浴,換回原來衣服,宋家明已經來到了。
一眼看到宋家明,我心中想:天下竟有聰慧這麼幸運的女孩子,宋家明高大、漂亮、書卷氣,多麼精明的一雙眼睛,富家子的雍容,讀書人的氣質,連衣著都時髦得恰到好處。他與聰慧並沒有表露出太多的親密,但是他們抬眼舉手間,便是情侶。我最欣賞這種默契。
真是羨慕。
我坐在一角,忽然索然無味。我還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,當初是怎麼來的?連車子都沒一部,到時又要勞煩他們送,這年頭卻又少有周到人——聰慧怕是例外。
我對聰慧說,「我有點兒累,出來一整天,想回去。」
「吃完飯,吃完飯我送你。」她說,「如果真是累,我也不勉強,我們家一向不逼客人多添一碗飯,或是多坐一小時。」她笑。
宋家明轉過頭來,雙目炯炯。
回去,回去幹什麼?也不過是看書看雜誌。
我點點頭,「吃完飯再說。」
那邊的勖聰恕彷彿鬆了一口氣。
他喜歡我。當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的時候,他可以為她做一切事。只要她存在,他便歡欣。我知道。我愛過好幾次,也被愛過好幾次。
他說:「吃完飯我送姜小姐回家。」
菜式並不好。大師傅明顯地沒用心思。宋家明沉默地觀察在座幾個人,令我坐立不安。其實我心中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。
自卑,一定是自卑,所以我想離開這地方。宋家明對我有防備之心,他薄薄的嘴角暗示著:別夢想——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發生的。但勖聰恕並不是白馬王子。
我放下筷子,與宋家明對望一陣,我要讓他明白,我知道他在想什麼。
聰慧正在訴說她與我認識的過程。
然後勳太大回來了。
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,頭髮做得一絲不亂,鑲滾條的旗袍套裝,優雅的皮鞋手袋,頸項上三串珍珠,手上起碼戴著三隻戒指,寶石都拇指甲大小。國語片中闊太太造型。她很美,那種富態型的俗艷,闊太太做久了,但還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——這女人出生不會好。
正當我在研究勖太太的時候,猛一抬頭,發覺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,他並不喜歡我。
真是奇遇,一天之間便見勻勖家的人。
勖太太客氣地說:「你們多玩玩。我上去休息。」她上樓,又轉頭問:「姊姊今天會來嗎?」
「沒說起。」聰慧說。
「好好好。」勖太太終於走上樓梯。
我說:「我真要走了。」
聰慧拉起我的手,「你怎麼沒有今早高興?怎麼了?有人得罪你?」
「誰會得罪一個無關重要的人?」我笑著反問。
最後聰恕送我回家,路上一直沒有對白。到家我只說聲謝。他說:「改天見。」我笑笑,我很懷疑再見的可能性,我並不是天香國色,他不討厭我不一定代表會打電話來約會我。
老媽還沒睡,她看上去很疲倦,正在看電視。
我洗把臉。
「人是有命運的吧?」我絞著毛巾問。
「自然。」媽媽歎口氣。
「性格能控制命運?」我問。
「自然。一個女人十八歲便立志要弄點錢,只要先天條件不太壞,總會成功的。」媽媽說,「顧著談戀愛,結果自然啥子也沒有。」
「有回憶。」我說。
「回憶有屁用。」媽媽說,「你能靠回憶活命嗎?回憶吃得飽還是穿得暖?」
我答:「話不能這麼說,」我笑笑,「愛人與被愛都是幸福的,寸寸生命都有意義,人生下來個個都是戲子,非得有個基本觀眾不可,所以要戀愛。」
「你與韓國泰怎麼樣?」媽媽問。
「他不是理想觀眾,他是粵語片水準,我這樣的超級演技,瞧得他一頭霧水,七葷八素。」
媽媽笑。
「真的,我這個人故事性不強……你能叫瓊瑤的讀者轉行看狄倫湯默斯嗎?完全是兩碼子的事,邊都沾不到,陪韓國泰悶死,格調都降低了不少。」
「沒有人勉強你與他在一起。」
「怎麼沒有?我的經濟環境勉強著我跟他在一起,這還不夠?」
「你確實不能與他結婚?」
「我?」我指指鼻子,「劍橋讀BAR的學生嫁與唐人街餐館調酒師?」
「他父親是店主,他也從來沒冒充過他不是唐人街人馬。」母親不以為然,「你就是這一點不好。」
「媽媽,每個女人一生之中必須有許多男人作踏腳石,如果你以為我利用韓國泰,那麼你就錯了,韓某在被利用期間,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。他並不是笨人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