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頭靠在椅背上,又打一個呵欠。
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。我嚇一跳,轉頭——
「丹尼斯。」我睜大眼。
丹尼斯阮。
他吻我的臉、我的脖子。「我找到你了。」
我說道:「坐下來,這是課室。」
「我找到你了。」他狂喜,「你姓姜,你叫小寶。」
「喜寶。」我改正他。
「我找到你了。」老天。
我拿起筆記。「我們出去說話。」
在課室外我說:「你是怎麼找到我的?」
「我雇『哥倫布探長』找的。」他抱緊我,「你可不叫咪咪。」
我的頭被他箍得不能動彈,我說:「我以為你雇了『光頭可傑』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咱們是同學?」他問。
「為什麼要告訴你,」我不悅,「你這個人真是一點兒情趣也沒有,完了就是完了,哪來這麼多麻煩。」
「我想再見到你,怎麼,你不想再見我?」
「不。」我往前走。
「別生氣,我知道你嚇了一跳,但是我不能忘記你。」
「還有這種事!」我自鼻中哼了一聲。
「我不能忘記你的胸脯,你有極美的——」
我大喝一聲,「住嘴!光天白日之下,請你放尊重些。」
「對不起對不起,請你原諒,但小寶,週末我們可以見面嗎?週末我們去喝酒。」丹尼斯阮說。
「周未我去巴黎。」我一直向前走。午膳時間,我要回家見勖存姿,因為他是我的老闆。
「告訴我你是否很有錢?」他用手擦擦鼻子,「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?」
「你為什麼不能PISSOFF?」
「你別這樣好不好?」他說,「週末去巴黎,下禮拜總有空吧?」
「我沒有空閒。」我說,「我的男朋友在此地。」
「我才不相信。」他很調皮地跟我後面一蹦一跳的。
「當心我把你推下康河。」我詛咒他,「浸死你。」
「做我的女朋友。」他拉著我手。
「你再不走,我叫警察。」
我已經走到停車場,上車開動車子,把他拋在那裡。倒後鏡裡的丹尼斯阮越縮越小,我不怕他,但被他找到,終究是個麻煩。
——他到底是怎麼找到我的?
劍橋是個小埠,但不會小得三天之內就可以把一個女人找出來。我知道,這裡的中國女人少。
中午勖存姿在後園料理玫瑰花。居然有很好的陽光,但還是冷得足以使皮膚發紫,我把雙手藏在腋下,看著他精神百倍地掘動泥土。
他見到我問:「下午沒課?」
「有。」我說,「尚有三節課。」
「回來吃飯?」他問。
「回來看你。」
他抬起頭。「進屋子去吧。」他說。
我們坐下來吃簡單而美味的食物。這個廚師的手藝實在不錯,勖存姿很講究吃,他喜歡美味但不花巧、基本實惠的食物,西式多於中式。
「你懂得烹飪?」他問我。
我點頭。「自然。煮得很好。」
「會嗎?」他不置信。
我笑,不說話。
「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,晚上仍陪我吃飯?」他像在徵求我同意,其實曉得答案永遠會「是」。
我點點頭。「自然。」
「沒約會?」他半真半假地問。
「有約會我也會推掉。」我面不改容。
他也笑。
我們說話像打仗,百上加斤,要多累就多累。
下午三點就完課了。我匆匆回到家,開始為勖存姿做晚餐。不知為什麼,我倒並不至於這麼急要討好他,不過我想他曉得我會做家務。
做了四道菜:海鮮牛油果,紅酒燒牛肉,一個很好的沙拉,甜品是香橙蘇芙喱。
花足我整整三小時,但是我居然很愉快,辛普森陪著我忙,奔進奔出地幫手。她很詫異,她一直沒想到我會有興趣做這樣的事情。
勖存姿回來的時候我剛來得及把身上的油膩洗掉。他在樓下喚我:「小寶!小寶!」
我奔下來,「來了。」
私底下,我祈望過一千次一萬次,我的父親每日下班回家,會這樣地叫我。長大以後,又希望得到好的歸宿,丈夫每日回家會這麼喚我。
一直等到今天。雖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親,到底有總比沒有好,管他歸進哪一類。
而一個女人畢生可以依靠的,也不過只是她父親與丈夫。
我重重地歎口氣,我兩者都欠缺。
辛普森幫他脫大衣。
「下雪嗎?」我瞧瞧窗外,「晴天比雪天更凍。」
「春天很快就要來了。」勖存姿笑,「看我為你買了什麼。」他取出一隻盒子。
又是首飾。我說:「我已經有這只戒指。」
他笑。「真虧你天天戴著這只麻將牌,我沒有見過更傖俗的東西,虧你是個大學生。」
我的臉漲紅。勖存姿的這兩句「虧你」把我說得抬不起頭來。
我接過他手中的盒子。我說:「我等一會兒才看。」
「怎麼?」他笑,「被我說得動氣了?」
「我怎麼敢動氣?」我只好打開盒子。
是一條美麗細緻的項鏈。「古董?」我問,「真美!像維多利亞時代的。」
「你應該戴這種,」勖說,「秀氣玲瓏。」
「是,老爺。」我說,「謝謝老爺。」
「別調皮了。我肚子餓,咱們吃飯吧。」他拍拍我肩膀。
我們坐下來。勖存姿對頭盤沒有意見,稱讚牛肉香,他喜歡沙律夠脆。上甜品時,我到廚房去,親自等蘇芙喱從烤箱出來,然後置碟子上捧出去。
他歡呼:「香橙蘇芙喱。」他連忙吃。
然後他懷疑地把匙羹放下來。「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蘇芙喱?」
我並不知道。我做蘇芙喱是因為這個甜品最難做。
勖存姿吃數口又說:「我們廚師並不擅長做這個。」
「他不擅長我擅長。」我說。
「你——?」
我從沒見他那麼驚異過,我的意思是,勖存姿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人。
「你。」他大笑。「好!好。」
我白他一眼,「吃完了再笑好不好?」
「謝謝你。這頓飯很簡單,」他住了笑,「但我真的吃得極開心。」
我看著他。
「讓我抱你一下。」他說,「過來。」
我站起來走過去,他抱一抱我。我指指臉頰:「這裡。」我說。他輕吻我的臉,我吻他唇,他很生硬。我很想笑。如果有觀眾,一定會以為是少女圖奸中年男人,但是他很快就恢復自然,把我抱得很緊很緊。我再一次地詫異,我輕聲笑道:「你把我擠爆了。」
他放開我。
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。
他說:「年輕的女士,你作風至為不道德。」
我蹲在沙發上笑。
我們還是啥也沒做。我攏攏頭髮。
我說:「我知道,你在吊我胃口。」
勖存姿也大笑。
我把那條項鏈繫上,他幫我扣好。我用手摸一摸。「謝謝你。」我說。
「早點睡吧。」他說,「我要處理文件。」
「你去過倫敦了?」我問。
「嗯。」他答。
我上樓,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,不禁笑出來,勖存姿形容得真妙。麻將牌,可不就像麻將牌,我脫下來拋進抽屜。因為我沒有見過世面。我想:因為我暴發,因為我不懂得選優雅的東西。沒關係,我躺在床上,手臂枕在頭下。慢慢便學會了,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,三五年之後,我會比一個公主更像一個公主。
我閉上眼睛,我疲倦,目前我要睡一覺。
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與德文老師,請到家來私人授課,明天……
我和衣睡著了。
第五章
……一定是清晨,因為我聽見鳥鳴。
睜開眼睛,果然天已經亮了,身上的牛仔褲縛得我透不過氣來。天,我竟動也沒動過,直睡了一夜。我連忙把長褲脫掉,看看鐘,才八點,還可以再睡一覺。
身後的聲音說:「真服了你,這樣子可以睡得著。到底是小孩子。」笑。
是勖存姿,我轉過去。「你最鬼祟了,永遠這樣神出鬼沒。」
他走過來。「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,穿著這種鐵板褲能上床?」
「你幾時做完文件的?」我問。
「不久之前。上來看你睡得可好。」
「我睡得很好,謝謝你。」我白他一眼,「沒被你嚇死真是運氣。」
他笑說:「真兇,像一種小動物,張牙舞爪的——」
「關在籠子裡。」我接下去。
「你有這種感覺?」他問。
「過來。」我說。
「你說什麼?」他一怔。
「我說過來。」我沒好氣,「我不是要非禮你,勖先生,你的羊毛衫的鈕扣全扣錯了。我現在想幫你扣好。」
他依言走過來。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聽命於人吧。
我為他解開鈕子,還沒有扣第一粒,事情就發生了。
也該發生了,倒在床上的時候我想。已經等了半年。很少男人有這樣的耐心,這麼不在乎。
我並不想詳加解釋與形容。
第二天他開車送我到聖三一。
下車時候我吻一下他的臉。我問:「你還不走吧?」
「明天我們去巴黎。」他說,「已經講好的。」
我點點頭,他把車子駛走。
迎面走來丹尼斯阮。這麼大的校舍,他偏偏永遠會在我面前出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