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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不,小寶,我不想。」

  「或者另一個時間。」我溫和地說。

  「不,小寶,」他抬起頭來,臉上不動聲色,聲音如常,不過非常溫柔。「我不敢在你面前脫衣裳。」

  我用手抱住膝頭。「如果你怕難為情,你可以熄燈。」

  「你還是可以感覺到我鬆弛的肌肉,皮膚一層層地搭在骨頭上。」

  我靜止一刻。

  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點,我沒有想到勖存姿會有這種自卑感,我真做夢也沒想到。

  那麼他買我回來幹什麼?擺在那裡看?

  我勉強笑一笑,我說:「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。」

  「不不,」他說道,「我老了。」

  「每個人都會老的。每個人都會活到三十歲——除非他二十九歲死去。」

  「你並不知道年老的可怕。」勖存姿說,「你看你的青春

  「我也一日比一日老。三年前我臉上一顆斑點也沒有,冬天只需塗點凡士林,現在我已經決定去買防皺膏,什麼B21,B23,激生素,胎胞素。我們都怕老,都怕胸脯不再堅挺,都怕腰身不夠細實,都怕皮膚鬆弛。老年是痛苦的,我怎麼會不知道?否則數千年來,咱們何必把『生老病死』四字一齊井提?」

  他聽著我說話。

  勖存姿的雙目炯炯有神。

  我誠懇地說——老天,我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這麼誠懇過:「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歲,但是你半生的成就與你的年齡相等,甚或過之,你還有什麼遺憾?你並不是一個無聲無息的人,你甚至有私家噴射機,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與女人,香港只不過是你偶爾度假的地方,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發展吧?」

  他抬起頭,看看天花板,他歎口氣。「我還是老了。但願我還年輕。」

  「喂!」我忍不住,「你別學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——『我願意以我的一切,買回一刻時光——』」

  他看著我。「你怕死亡嗎?」

  「怕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因為死亡對人類是未知數,人類對一切未知皆有恐懼。」

  「你還年輕。」勖存姿說。

  「死亡來得最突然。」我說,「各人機會均等。」

  「你剛才說『我半生的成就……』,錯了,」他的聲音細不可聞,「我已經差不多過完了我的一生。我並沒有下半生在那裡等我。」

  清晨四時,我們還在室內談論生老病死的問題。如果在香港的夏日,天應該亮了,可惜這是英倫的隆冬,窗外仍是漆黑一片。

 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。被窩裡這麼暖和,他卻與二十一歲的情婦促膝談人生大道理。

  要瞭解勖存姿不是這麼容易的事,我內心有隱憂。

  我沒有想到死亡,我有想到畢業,我要拿到劍橋法科文憑,我要進入英倫皇家律師協會,我要取到掛牌的資格,我要這一切一切。我只想到揚眉吐氣,鶴立雞群。我只想到可以從勖存姿那裡獲得我所要的一切。

  這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機會,我運氣好,我豈止遇到一個金礦。勖存姿簡直是第二個戴啤爾斯鑽石工業機構。我中了彩票。

  原本我只以為他可以替我付數年學費,使我的生活過得穩定一點兒,但現在我的想頭完全改變。勖存姿可以使我成為一個公主。

  我靜默地震驚著,為我未卜的運氣顫抖。

  勖存姿問我:「你在想什麼?你年輕的思潮逗留在哪裡?」他凝視我。

  「我不知如何回答你。」我微笑,「我很羞慚,我竟無法令你上床。」

  「年輕的小姐,你在誘人做不道德的行為。」

  我大笑起來。

  他又恢復了常態。

  「你想到公園去散步?」他問。

  「當然。」我當然得說當然。

  我從衣櫃內取出長的銀狐大衣,披上,拉上靴子。他要去散步,他不要睡覺,無所謂。夥計怎可以與老闆爭執,窮不與富鬥。

  我說:「我準備好了。」

  他站起來,「好,我們去吸收新鮮空氣。」

  我轉頭問:「你穿得可夠暖?」

  他看著我,點點頭,然後說:「多年沒有人問我這個問題了。」他語意深長。

  我們走到附近的公園去,鐵閘鎖著沒開。

  我問:「爬?」

  他笑,搓搓手,「我沒爬牆已經十幾年。」

  我脫下長大衣,扔到鐵閘那一邊,然後連攀帶跳過了去。伸手鼓勵他,「來,快。」我前幾天才爬過男生宿舍。

  「你先穿上大衣,凍壞你。」他說。

  我把大衣穿上,把他拉過鐵閘。他很靈敏,怎麼看都不像老人,我仍然覺得他是中年人。四十八,或是五十二。可是聽他的語氣,他彷彿已七十歲了。

  我們緩緩在禿樹間散步。

  我問:「連你太太都一向不問你冷暖?」

  「我不大見到她。」

  「她是你的真太太?」我問。

  他看我一眼,「喜寶,你的問題真徹底得驚人,」他笑,「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問這種問題。是的,她是我的正式太太。」

  「她叫什麼名字?她是不是有一個非常動聽的名字?」

  「她姓歐陽,叫秀麗。」

  「勖歐陽秀麗。」我念一次,「多麼長的名字。」

  他只向我看一眼,含著笑,不答。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。奇怪。在荒涼的冬日公園中,黑墨墨地散步,只偶然迎面遇見一盞煤氣燈,而他卻忽然高興起來。

  「孩子們呢?你有幾個孩子?」我問。

  「你不是都見過了嗎?」

  「嗯,『外面』沒有孩子?」我問。

  他搖搖頭,「沒有。」

  「他們為什麼都住香港?」我懷疑地問。

  「聰慧與聰恕並不住在香港。只我太太住香港,不過因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。」

  「對。」我說。

  「你的小腦袋在想什麼?」他問我。

  我們在人工小湖對面的長凳坐下。

  「我在想,為什麼你在香港不出名。」我很困惑。

  「人為什麼要出名?」他笑著反問,「你喜歡出名?喜歡被大堆人圍著簽名?你喜歡那樣?你喜歡高價投一個車牌,讓全香港人知道?你喜歡參加慈善晚會,與諸名流拍照上報?如果是你喜歡,喜寶,我不怪你,你是小女孩子,各人的趣味不同,我不大做這一套。」

  「你做什麼?」

  「我賺錢。」

  「賺什麼錢?」我問。

  「什麼錢都賺,只要是錢。」

  「我記得你是念牛津的。而且你爹剩了錢給你。嘿……我有無懈可擊的記性。」

  「我相信。」他摟一摟我。

  「除了賺錢還做什麼?」我問,「與女人在公園中散步?」

  「與你在公園中散步。」他拾起一塊小石子,投向湖面,小石子一直滑出去,滑得好遠,湖面早已結上了冰。

  「這湖上在春季有鴨子。鴨子都飛走了。」我說。

  「遷移,候鳥遷移。」勖存姿說。

  「我不認為如此。」我說,「這些鴨子不再懂得飛行,它們已太馴服。」

  他又看著我,他問:「你怎麼可以在清晨臉都不洗就這麼漂亮?」

  這是第三次他讚我漂亮。

  「你有很多女人?」我問,聰慧提過他的女人們。

  「不。我自己也覺得稀奇,我並沒有很多的女人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不覺得女人個個都差不多?」他反問。

  我覺得乏味,也許他見得太多。但是丹尼斯阮說我是突出的。但丹尼斯阮只是個孩子,他懂什麼,他的話怎可相信。

  「你也有過情婦。」我說。

  「那自然,」他答,「回去吧。」他站起來。

  我陪他走回去。小路上低窪處的積水都凝成了薄冰。(如履薄冰。)我一腳踏碎冰片,發出「卡嚓」輕微的一聲。像一顆心碎掉破裂,除卻天邊月,沒人知。

  我抬高頭,月亮還沒有下去呢,天空很高,沒有星。

  「明天要上課?」勖存姿問。

  「要。」

  他忽然憐愛地說:「害你起不了床。」

  「起得,」我說,「一定起得了。」

  他猶疑片刻。「我想住幾天。」

  我腳步一停頓,隨即馬上安定下來。「你要我請假嗎?」

  「也不必,今天已是星期四,我不想妨礙你的功課。週末陪我去巴黎好了。」

  「機票買好了嗎,抑或坐六座位?」我問。

  「我們坐客機。」他微笑。

  「為什麼?」我失望地問,他不答。

  回到屋子,他在客房休息。辛普森的表情一點兒痕跡都沒有。英國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說,他媽的亂懸疑性特強,受不了。為什麼他們不能像中國人,一切拍檯拍凳說個清楚?

  我淋熱水浴,換好衣服去上課。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。我對辛普森說,有要事到聖三一院去找我。

  到課室才覺得疲倦,雙肩酸軟,眼皮抬不起來,未老先衰。瞧我這樣兒。早兩年跟著唐人餐館那班人去看武俠午夜場,完了還消夜,還一點兒事都沒有,如今少睡三兩個小時,呵欠頻頻,掩住臉,簡直像毒癮發作的款式。

  我只想鑽回被窩去睡,好好睡。

  可是今夜勖存姿說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。也許他要到阿爾卑斯山麓去露營,我的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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