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因我活不長久。」
我不敢接口。
香宅的管家說日夜有人上門查詢,要找關大雄,警察也來過了。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,進了屋子後,把大廳所有可以摔破的東西都摔破,警察只好反轉把她帶走。
我無言。
「還有孫雅芝。」管家說,「她很好,溫言叫我們說出來,但我們發誓沒有見過關大雄先生。」
「很好。」我說。
「趙三先生也來過。」
都來了。
「趙老太爺也派人來說項,並且瑞士那邊的管家也說有陌生人查問過關先生。」
我狠心地說:「你們沒見過我,知道嗎,從來沒見過我。」
「是,關先生。」
「不要打電話來,可能有人裝偷聽器。」
我實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騷擾。
放肆的叮噹,她有什麼權入屋大肆破壞?藝術家彷彿可以持牌照胡作在為,世人對他們的容忍力也到了極限。
我的決定是正確的,我的確無法與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,她那種恃才傲物的狂態令我難以忍受,我寧取平凡的,甚至在一般人眼中並不美麗的女人。
因為叮噹連串吵鬧,我反而心安。
管家說凌叮噹摔壞的東西,其中包括兩隻藍白舊瓶,非常可惜。
香雪海靜靜聽完,輕輕說:「不要緊,反正要捐人的。」
我還能有什麼意見。
周醫生進來看我們的時候說:「有人跟蹤我的車。」
我用手托住頭,「他們定要搜出我來幹什麼?」
「我沒有摔掉他們,今天星期六,我回我自己的別墅,也很應該,他們跟到門口,離開了。不過你們出入當心。」
「我不怕,」我說,「找到我最多據陣罵戰。」我笑。
香雪海不語。
周醫生帶來許多古怪的儀器。
二十分鐘後他同我說:「你要有心理準備一一」
我心馬上抽緊。
「——她會隨時進入緊急狀態,將入院診治。」
我靜默半晌,「她自己知道嗎?」
「知道。她是一個很特別的女人,一切都不需要瞞她,她擁有大智慧。」周醫生說。
「她可害怕?」我問。
周醫生苦笑,「怕,怕得不得了,人類最害怕的便是未知,死亡是最大的未知,她自然害怕。」
我鬱塞得胸膛像是要炸開來,「為什麼,為什麼這種事要發生在她身上?」
「每個犧牲者都這麼說。但是這個病在香氏是遺傳性的,她的父親死於同樣的症候,在她未出生時,一切都已注定。」
「可是她尚有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!」
「原來這個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顯性的,」周醫生說,「女性只是傳帶敗壞細胞,或許在第三代才會顯露,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,證明也有例外。」
「她的兄弟呢?」
「我不知道,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運,古時傳說這種情形是受了血咒,後代不得善終。」
「但是她父親彷彿很大年紀才去世。」
「五十九歲。香小姐今年三十七歲。孫太太活了四十九歲。」周醫生說出一連串數字,「整個病症神秘莫測,令我們束手無策。」
我大力抓著頭皮。
「最後會怎麼樣?」
「你會看到的。」
我倒在沙發裡,雙眼看著天花板,心頭一片空白,沒有香雪海的生活,將會是怎麼樣的生活?我緊緊閉上眼睛。
當夜我惡夢連連,看到叮噹穿著白衣來復仇,她撲上來,尖尖的指甲掐進我的喉嚨,我沒有反抗,亦沒有驚呼,忽然之間,鮮血濺滿她的白袍,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漸消失,變為一隻骷髏。
我看著她的手指變長,穿過我的皮肉,像籐穿過腐壁,繞完一圈又一圈,纏緊不放,我漸漸乏力,倒下來,心裡除了恐懼,便是忖:原來我不得善終,原來我不得善終……
終於醒來,渾身發著豆大的冷汗,我撲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臉,忽然有種不祥的感覺,在夢中叮噹化為厲鬼一一她可安好?
我取起話筒,撥了叮噹的號碼,半夜的電話鈴一定是尖銳可怕的,但響了才三下就有人來接聽,這表示什麼?表示叮噹並沒有睡。
「喂,喂?」確是她的聲音。
我放下一半心,不敢出聲回答。
「誰?你是誰?為什麼不說話?」她的聲音很惱怒很清晰,「說話呀。」
叮噹除了生氣失眠,沒有其他的事,我寬慰地放下話筒,那邊尚在「喂?喂?」
我看出窗外,有晨曦。
我熬得過這個秋天嗎?抑或很快會得精神崩潰?
「大雄。」
我轉頭。
是香雪海,她已穿好衣服,一身黑,站在我身後,「大雄。」臉色非常灰敗。
我過去扶住她,「你這麼早起來?為什麼不睡久一點?我去叫護士。」
「我起來看早晨,」她苦笑,「去日無多。」
她的眼睛紅腫,我問:「你哭過了?」
「沒有,」她否認,「我整個人都發腫,替我叫周醫生。」
「為什麼?他昨天才來過。」
她沉默許久,「大雄,我要與你說再見。」
「什麼?」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「我不想你看著我逐日死亡。」
「但是我是來陪伴你的。」
「到此為止,大雄,我很感激你。」
「你不能趕我走,我也不會走,除非周醫生忠告我離開你。」我憤憤地說,「我相信他不會這樣做,他一直站在我這一邊。」我擁抱著香雪海,「我們兩個人一起看早晨來臨。」
「但是我越來越難看,」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,面孔腫得像豬頭。
我裝作訝異地看她一眼,「是嗎?你以前曾經好看過?你別說,真的?」強顏歡笑。
香雪海無奈地搖著頭,「大雄,我真的拿你沒辦法。」
「他們都說你不美。」我告訴她。
「美與否是我最少關心的問題。」她微笑。
我點頭,「我相信,孫雅芝才是他們心目中的美女,山水不入時人眼,多買胭脂畫牡丹。」
「雖然我不關心時人的眼睛,但能夠做牡丹真是幸福的。」才說了數句俏皮話,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。
我扶她坐下,護士進來作例行檢查,我退在一邊,雙眼充滿淚水。
女傭服侍她吃藥,替她梳頭,梳子上黏滿她的長髮,我不忍再看下去。
周醫生曾經說過,脫髮只是正常的現象,隨後尚有許多跡象。無論怎麼樣,我不會離開她。
她深深歎一口氣,「大雄,我想吃醃羊肉片。」
「叫傭人去買。」我說。
「他們不懂,你同我走一趟。」她說,「配一瓶好的酒。」語氣非常固執。
「我再看看有沒有好的沙律蔬菜。」我不想逆她意。
「對了。」她有點興奮,「許久沒有吃這些。」
我取過外套,已有一個月沒有出城了。
我駕車出市區時,心情是沉重的。許多人以為我在享盡人間艷福吧,不不,不是這樣的。但我何必向人解釋?明白人始終是明白的,而不明白的一群,對他們說破了嘴也不管用。
漸漸我感染了香雪海那股我行我素的氣質——誰理你們想些什麼?
我把車停在一間酒店的小食店前,看看時間,是上午八點半。
我挑了許多新鮮罕見的食物,包括三種不常見的芝士,大包小包,正在付帳的當兒,有人叫我的名字。
不好!遇見熟人。
我鎮靜地,假裝沒聽見,轉身想閃出食物店。
「大雄,不必避開我。」一隻玉手搭在我肩上。
我嚇得金星亂冒,是叮噹,一定是叮噹。
「大雄,是我,雅芝。」那把聲音既好氣又好笑地說。
我這才敢抬起頭來。「雅芝。」我慚愧地叫她一聲。
「大雄,你好落魄,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?」
她卻出落得神清氣朗,穿一件大襯衫,緊身牛仔褲,雖然仍然穿著可怕的高跟鞋,我也忍不住把她當親人,聲音哽咽起來了。
「大雄,我們去喝杯咖啡,你不忙回去。」
我不由自主地與她坐下來。
「你又瘦又黑,這個月你到底是怎麼搞的?大家都以為你在天上仙境過著歡樂的日子,剛才我險些兒不能把你認出來。」雅芝說,「大雄,你是跟香雪海在一起,是不是,你說呀。」
我低下頭,聲音有點哽咽。
「大雄,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,何必自苦?叮噹一直在找你。」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。
我開始明白為什麼趙三會愛上這個女子,她的忍耐力與溫情是無限的。
「叮噹虛張聲勢,你不是不知道,她欲真要找你,你跑到天腳底,她也把你翻了出來,她只求下台,並不是真想逼你現身,你放心,我不會出賣你的。」
我清一清喉嚨,隔很久,竟不知如何開口。
雅芝靜靜地等我。
我說:「我是與香雪海在一起。」
雅芝點點頭,「你們秘密結婚了?」
我搖搖頭,黯然說:「她患著不治之症。」
「嗯?」雅芝「霍」地站起來,她隨即又坐下,「真的?」
「跟令堂一模一樣的病,」我說出來痛快得多,「你明白嗎?所以她能把周恩造醫生介紹給你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