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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日後你會不會用同樣的口吻譏笑我?」

  她凝視我,「會。這個傻小子,有婚不結,跑來這裡做些無意義的事。」

  我委屈地說:「是你親口邀請我的。」

  「那時以為你的未婚妻別有所戀,你了無牽掛。」

  她什麼都知道,原來她不必顧忌這麼多,但為了我的「前途」,嘿,前途。

  她聊下去,「後來我就開始野,得到父親的支持之後,整個人脫胎換骨,幾乎認識了全世界的浪蕩子;跳舞、派對、狂歡、耍樂……直到有一天,在卡普利滑雪,摔斷了腿骨,那次是這一隻。」她拍拍大腿。

  「喂,不可以把耍樂那一筆輕描淡寫的帶過。」我抗議,「玩了多久?」

  「十年!」

  「嘩。」我叫出來。

  她用手支著頭,貓樣的雙目注視我,長髮仍然似緞子一般。我憐惜地想,不是周醫生親口地告訴我,真不敢相信她已經病入膏育。

  「我是一個很幸運的女人。」她說,「在這十年當中,我起碼有三次險些兒結婚,一次是個伯爵,另一次是個登徒,最後是一個糖廠繼承人。」

  「我不算?」

  她很認真,「你不算。」

  「怎麼會愛上糖廠繼承人?」

  「到他的廠房去參觀,整個廠的空氣瀰漫著糖粉,伸出手指去揩一揩玻璃窗,放到嘴裡一嘗,都是甜的,於是戀愛了。」她眨眨眼。

  「你是什麼時候才開始對人生認識的?」

  「經醫生診斷,知道自己危在旦夕。」她語氣中並沒有太多的哀傷,「於是沉澱下來,但人們仍覺我囂張,你可以想像十年前的我。」

  「醫生那裡……」我問,「真的?」語氣斷續。

  「大雄,你可以來,我真的很高興,我也不知道為何對你認真。」

  「不難理解,」我蔑視說,「我總比你那個初戀情人高明一點,你這個濫愛的女人。」

  她大笑起來。吃藥的時間到了,護士進來侍候她,隨即囑她休息。

  我與護士悄悄談一會兒。

  護士共有三個,每人輪一更。周醫生每隔一天出現一次,而病人已有許久不在公眾場所露面。她主要的工作是安排移交資產問題。

  我無話可說,凡事分輕重,此刻我覺得最重要的是香雪海。我看著時間,已經是深夜,七小時後,我原應做新官人,娶凌叮噹小姐為妻。

  但是我無法實現我的諾言。

  叮噹會恨我一生,像狄更斯名著「苦海孤雛」中的夏維鹹小姐,未婚夫在結婚那日溜走,於是她終身守著破爛的婚紗,在古屋中鑽來鑽去……

  我要警告叮噹一聲,總不能夠讓她一個人步入教堂結婚。

  於是撥電話找叮噹。

  她的電話響極沒有人聽。活該,這是我自己叫她不要聽電話的。

  我立刻打給趙三,他的號碼正忙著。我又找孫雅芝,女傭人答:「孫小姐今天晚班拍戲。」

  叫天不應,叫地不靈,太痛苦了。我渾身冒汗,爽這樣的大約,需要莫大的勇氣,我如置身客西馬尼園中。

  我擦一擦額角的汗,再找趙三。

  他來接電話。

  「是大雄?」他笑,「緊張得睡不著?」

  「聽著,趙三,你要為我去找叮噹,告訴她,婚事告吹了。」

  他一怔,「是大雄?你確實你是大雄?」

  「婚約吹了,我明天不會出現,趙三,幫個忙,替我去取消一切。」

  「你人在哪裡?大雄,你究竟在什麼地方?」

  「我不會告訴你,我要失蹤一段時期。」

  「大雄,你有沒有搞錯?婚禮還有六個小時就舉行,你叫我去取消?你以後不打算見叮噹?」

  「我只能說這麼多,我要掛電話了。」

  「你瘋了,大雄,我趕來看你——」

  我已經放下話筒,額上的汗涔涔而下。

  為了香雪海,我不會這樣做,但為了只有這個秋天的香雪海,這樣做是值得的。

  我一直沒有睡,坐到天亮,這上下怕叮噹已經知道婚禮無法依時舉行,她會不會哭鬧?抑或要殺死我復仇?或是一怒離開這塊傷心地?我造成她心靈上這樣大的創傷,自己也不好過,但我只看得見近身的眼淚。

  終於十點鐘過去了。我頹然垂下頭。

  完了,與叮噹這一段是告結束了,但是與香雪海又沒有結局。我鼓起勇氣,掩飾蒼白的心,站起來,走出書房。

  趙三他們遲早會緝我歸案,我與香雪海要找個地方躲一躲。

  周醫生來的時候,我與他商量。

  他說:「我不贊成病人離開這裡。」

  「醫生,我們可以聘請你在別的地方照顧她。」

  「我這裡有別的病人,也走不開。」他很表歉意。

  「我怕別人騷擾我們。」

  「那麼搬到我的別墅去,我有層複式洋房,在西貢,你們可以到那裡去住。」

  我想一想,也好,「謝謝你,周醫生。」

  「西貢的景色跟利維拉差不多,你們會喜歡的,我很樂意這麼做,別客氣。」

  「我同香小姐去說一聲。」

  我迎面碰到護士,問她香睡得好不好。

  護士苦笑,「現時她的一般機能都憑藥物控制,無所謂好不好。」

  我難過得半晌作不了聲。

  香剛剛醒來,周醫生為她診視。

  十一點鐘了,叮噹是否在咆哮?我相信地毯式的搜索馬上要開始,叮噹或許會買兇殺我,一個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,往往會做出害人害己的事來。我將臉埋在手心內長歎一聲。

  周醫生跟我說:「她今天很愉快,關先生,別墅那邊我會馬上去通知下人。」

  我與他緊緊地握手。

  他與我有一個共同的目的,就是希望香雪海在有生之日可以過得高興一點。

  我跟香雪海說:「我們要搬家。」

  「你最多主意,要搬到什麼地方去?」香微笑。

  「你是否信任我?」我吻她的額角。

  「自然。」她的眼睛閃了閃。

  「那麼,叫傭人收拾好,跟我走。」

  「大雄,你最多詭計。」她輕輕地說。

  中午我們吃過飯就離開。

  我吩咐傭人,如有人前來查問,就說香小姐外游,而且,他們要記得,根本沒有見過關大雄這個人。

  周醫生的別墅清淡雅致,內部的色調採用一種明快的淺灰藍,傢俱很普通很清爽,很多空間,但設備完美。

  主人房非常寬大,落地長窗足有兩米高,大扇的玻璃窗看出去是西貢灣,帆船點點,相當怡人。我並沒有心思欣賞風景,但香雪海卻很留戀這一切。

  她說:「周醫生很會享受的。」

  日子無多,留戀也是應該的。

  我黯然轉過頭去。

  我們帶來了司機及女傭,當然,護士也跟著。為了避人耳目,乾脆用周醫生的車子。

  希望叮噹與趙三不要來追蹤我。尋人最乏味,人家要出現,自然會站出來,避而不見,當然有極大苦衷,還去翻他出來幹什麼?

  他們都是那麼聰明的人,希望他們明白體諒,我實在是不得已。

  上天啊,我一生活了近三十歲,最痛苦的是現在,我心受煎熬,喉頭如火燒,我輾轉反側,不能成眠,與香雪海在一起,我看到的是叮噹,與叮噹在一起,我閉上雙目,看到的又是香雪海,整個人有被撕裂的痛苦,但表面上還不敢露出來,我一不敢狂歌當哭,二不敢酪酊大醉,一切郁在體內,形成內傷。

  我把時間簡單地安排一下,每天飯後我們坐船或在沙灘上散一會兒步,到附近鎮上溜躂,帶些海產回來。

  有一次拾到一隻紫色的扇貝,又有一次,買到活的淡菜。

  「街市的風光像那玻利。」香說。

  她的精神很差,這點我在初識她時早已發覺,但雙眼卻似不滅的火。

  伊仍然穿著黑色的衣物,多數是棉紗外衣加一條寬褲子,一雙帆布鞋,粗心的人會以為那個貴婦在此度假,誰也不知她是病人。

  偶然我們也談到生死問題,很隱約地說幾句。

  她承認開始怕得狂叫,一年之後就習慣——「沒有什麼大不了,人人的結局也如此。」

  又淡淡地說:「一百年前,人們死於肺病、麻瘋、瘟疫、痢疾、霍亂、破傷風、水痘、麻疹、傷寒、甚至肺炎、腸胃炎……此刻死無可死,全體患癌症。」

  我心中如打翻五味架,不知什麼滋味,甜酸苦辣一起來。

  越瞭解得多,越是愛她。

  「在患病之前,相信你不會正眼看我。」她說,「那時我不是一個可愛的人,我可以做得很絕。在以前,我會千方百計巧取豪奪把你弄到手然後摔掉,而你又偏偏是那種死硬派,所以我倆在一起是沒可能的事,現在……」

  她說得很對。

  現在她一切聽其自然,我反而投降,拜倒在她的裙下。

  我說:「許久之前就愛上你。」

  「多久?」她很有興趣。

  「遠當我花盡精力來憎恨你的時候。愛與恨往往只有一線之隔,對不相干的人,無愛也無恨。」我停一停,「但那個時候,忙著忠於自己,忠於感情,在心中打仗,不敢承認,現在一切都兩樣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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