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憐的叮噹,她還愛我的。
「我太胡鬧,我太任性——」她還使勁地責備自己。
「藝術家若沒有這種質素就不是藝術家,」我安慰她。
「偶然一次出軌,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。」
叮噹說,「大雄,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剋星。」
她說的是。
誰敢擔保叮噹嫁了趙三不會更幸福?金錢可以彌補許多不足,但像我與她這種赤裸裸光靠感情維繫的關係,不足就是明目張膽的不足。
我們打電話給趙三的時候,天已經濛濛亮。
趙三被我們自被窩裡拉出來聽最新行情,開頭時抵死不信——
「開什麼玩笑,大雄,你當心入精神病院,叮噹要嫁的是我。」
「不,是我,老趙,你睡太多了,江山易了主也不曉得。」
叮噹在一邊怨道:「大雄,有話請正正經經同他說,少吊兒郎當的。」
「叮噹呢,我同她講,」趙三說,「到底搞什麼鬼?」
叮噹忙不迭取過話筒,同他說起來。過一會兒她把電話拿進房間去,不給我聽,我怕有變卦,追上前去。
只聽得叮噹低著頭,隔了一會說聲「是」、「嗯」、「想清楚」、「明白」、「謝謝你」。
然後她就把電話掛掉,坐在一邊不出聲。
我知道事情已經圓滿解決,心中不禁對趙三內疚起來。
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旁說:他把你差到英國去「辦理公事」的時候,可沒有內疚啊。我聽了心腸又硬起來。
情場如戰場,總有傷兵,不是他死,就是我亡。
我真正地垮下來,這時候若果趙三與我再過招,恐怕我會招架不住,但是我想他也已經筋疲力盡,寧願抱著一個有傷痕的心休息。
叮噹一直沉默。
我瞭解她的心情,我說:「叮噹,我會善待你。」
她抬起頭來,一臉茫然。
「你心裡想什麼?」我問。
「我想把你們兩個都摔在腦後,逃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,從頭開始。」
「叮噹,你累了。」我說,「休息一下便沒有事。」
「誰不累呢?」
平凡真是福氣,但願我們再也不需經過什麼驚濤駭浪。
這一段時間內我一直不願離開叮噹,連吃頓飯也採取人貼人政策,開頭她很反感,但過一陣子就習慣了。
我特地到趙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。
趙三很幽默,他說:「關老兄,你又贏了。」
我心平氣和地說:「僥倖,那只不過是因為我愛她一直比你愛她多。」
「我愛她也不少。」
「這我承認,」我說道,「但還不夠多,女人是最貪心的。」
趙三訕笑。
我伸出手,「仍是朋友?」
「仍是朋友。」我們大力握手。
「區區服了你,你是真有風度的。」我說。
「何必為一個女人傷了和氣,」他彷彿已經不在乎,「咱們見面的日子長得很呢,你們真的要快些結婚,免得再生枝節。」
「是的,訂在下個月,六號。」我坦白地告訴他。
「爹叫你有空來跟他下棋。」
我汗顏,「你真的毫無芥蒂?」
他拍拍我的肩膀,「當然全無芥蒂。」
我瞠目,對他五體投地。
趙三用手搭著我的肩膀,「大雄,來,過來見一個人。」
「誰?」我又墮入五里霧中。
「雅芝!」趙三大叫一聲。
「來一一」玉堂春出場般的調調。
「雅芝?」我當胸如中了一刀,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」
孫雅芝娉娉婷婷自後堂走出來,擺個明星架勢,往門檻一靠,頭微仰,挺起胸,一副顛倒眾生的模樣兒。
我如被雷殛,「我明白了。」
「明白了什麼?」孫雅芝巧笑倩兮。
天仙局。整件事是一個擺佈我的佈局,他媽的,圈套中尚有圈套。趙三與孫雅芝什麼時候分開過,叮噹又怎麼會去跟趙三走在一起,我真糊塗了。他們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,不給我時間再去猶豫。
我抬起頭,酸溜溜地說:「孫女士,你好本事,教的好演技。」
「大雄,叮噹這麼好的妻子,」孫雅芝勸說,「你還哪裡去尋?」
我點點頭,頹然坐下。
趙三也勸,「大雄,何必猶豫,不委屈你了。」
但是香雪海。
我應當怎麼說呢,如果叮噹不是來這麼一下險招,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,因為捨不得香雪海的緣故。現在,現在沒有選擇餘地了。
「大雄,來,讓我們計劃一下你的婚禮,大雄!」
我如夢初醒,「什麼?」
「大雄,」趙三學著我的口氣,「你心中沒有芥蒂罷。」
我苦笑,「我的朋友要計算我,」我的聲音小如蚊子,「我有什麼辦法?」
趙三大笑,「我還有一個好消息。」
「什麼消息?」我抬起頭來看著他。
「爹爹已經接受了雅芝。」
「呵,恭喜恭喜,」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,「妒忌死好多人,雅芝,你如願得償。」
「大雄,有一句話我說對了,你待我真好。」這個跌在青雲裡的小女人再三地說。
我長歎一聲。
真沒想到事情會如此戲劇化地告終。
婚禮如火如荼地進行起來。
叮噹終於證明我有誠意要同她結婚,不惜把她自趙三手中「搶」回來,態度改變得很好,事事尊我為先,以我為重。
我卻額外的寂寞。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,香港炎熱的夏季已近尾聲,傍晚與清晨都有涼意。
整個夏季我做了些什麼?彷彿只是認識了香雪海,這不算什麼成就吧?待蜜月回來,真的要投入工作,不再賦閒。
叮噹訂來一連串的白衣準備結婚時穿。奇怪,她也接受了孫雅芝,現在這個狡黠美麗俗艷但又友善的女人時常在我家出沒,儼然以總指揮的姿態出現。
真厲害,我搖頭歎息。
我們的新居並沒有置在半山上,因為經濟情況的緣故,只挑了一個比較靜的住宅區。不久之前叮噹與趙三在報上「訂過婚」,我們不敢宣揚,但那些無孔不入的週刊記者還是把這個瘡疤挖了出來寫足十萬字,什麼「上流社會換妻秘聞」、「上流社會男女關係大亂」之類。
對這些記者來說,全人類都屬上流社會,小生意人的情婦愛在派對上亮相,被拍下幾幅照片,沒到三個月也就成為上流社會的一分子。灑狗血。
真相他們何以得知?
真相連當事人也不清楚。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霧中,新居室內設計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負責。
伊問我們有什麼意見及需要。
我真活該,多嘴說:「書房內可否懸一古老吊扇,像卡薩布蘭加般情調?」
這女郎朝我瞪一眼,「樓面才三米高,還懸吊扇?當心風扇葉子把你的頭切掉。」
我當時閉上我的尊嘴。
誰也沒告訴過我,婚後男人在家中會有什麼地位。
屋子弄得很舒適漂亮。
叮噹喜歡白色,她那位設計師也喜歡白色,皆大喜歡,我完全有置身醫院的感覺。
終於結婚了。
結婚前三天,一切俱備,叮噹開始緊張。
她問我:「你都知道了?」沒頭沒腦。
「知道什麼?」我瞪著她。
「其實我們是騙你的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我點點頭。
「你不氣?會不會懷恨在心?」
「氣呀。又怎麼樣呢?」我說,「反正咱們是相愛的,你已證明這一點。」
「你可愛香雪海?」她忽然問。
我溫和地說:「叮噹,何必尋根究底?有很多事,還是不知道的好。」
「告訴我。」叮噹逼我。
「現在我跟什麼人結婚?你還不明白?」我扯扯她的頭髮,「你大獲全勝。」
「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麼。」叮噹悻悻地說。
我是知道的,至少她沒有叮噹這股壓逼力,叮噹堅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,有時候讓人啼笑皆非。
香雪海令男人舒服。我遺憾地想,以後不能夠再懷念她,過三兩天我都要結婚了。
「大雄!」
「是。」我驚覺地抬起頭。
「在想什麼?」
我笑說:「去訂製一架思想追蹤儀,叮噹,鑲在我腦袋上,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麼。」
「大雄,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個小女人?」
「那麼就請你控制你自己。」我說。
「我愛你。」
「愛情,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。」
叮噹笑了。她有笑的理由。
她的婚紗柔軟而貼身,奶白色的比利時紗邊,同色的半跟鞋。
花球用蛋白花,香氣噴鼻,叮噹說:「放在冰箱裡,到時取出來用。」
婚紗用一頂珠冠壓在額上。
我由衷地說:「但願每個新娘都這麼美麗。」
她吻我的臉,「大雄,我愛你。」
我完全相信,誰會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出那麼多詭計,傷那麼多腦筋,死那麼多細胞,她當然愛我。
叮噹這幾天容光煥發,艷光四射。
她告訴我新居終於落成,無論被褥毛巾、廚房用具,都是她的心血。
我更正她,「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。」
叮噹瞪我一眼。
看到新書房的時候,我真正的感動——
吊扇正在緩緩轉動,四周都是綠色的攀緣植物,一張半舊的書桌,與我心愛的旋轉椅,都搬來了,一角還有書架與一隻小小的鋼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