死人也不要說她對不起你,千萬不要。
她把著車窗說:「你走吧。」
「我們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。」
「不,沒有什麼好談的,請你走。」
她按上車窗,車子再度開走,我脫力,無奈地坐在街沿上。
有一個嬌俏的聲音說:「大雄,大雄。」
我抬頭,一輛紅色的跑車停在我身邊。駕車人正是孫雅芝小姐,一張臉如桃花般美艷。
「上車來,大雄,」她客氣地說,「快。」
我無奈地上了她的車。
她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瞄一瞄,「天下竟有你這樣的癡心漢。」明顯地她把恰恰發生的事全看在眼內。
我不語,她的思想領域永遠裝不下我的情操。
「多謝你的幫忙,大雄。」
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臉,「哦。」
「我們去喝杯茶。」
「好,我也要補充氣力。」
第九章
我與孫雅芝在熱鬧的茶座坐定,才發覺她一身艷紅裝扮,也不穿孝了,頭上脖子上現在都是真金真鑽,但不知怎地,仍然給人一種假的感覺。
一條寬皮帶緊緊勒著腰身,雙腿一擱,露出裙叉內一雙黑花網襪,全茶座男人貪婪的眼光與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們這一桌。
我不管別人怎麼想,我是回來打仗的,也希望可以打得贏,坐下便叫兩客漢堡包補充力氣再度作戰。
「大雄,你對我實在夠朋友,如果你需要女朋友,我可以為你介紹。」孫雅芝說得很真摯。
這個小女人也有她可愛的一面。
我咬著食物搖搖頭。
她低聲說:「人家香小姐多好,年紀雖然大一點,但為人通情達理,又有能力助你事業一臂之力,誰都看得出她是對你真心的……」
我心一酸。
想到那時候她在各處出現,跟著我,只不過是為了要見我。我不由自主抬起頭來,希望看到她那雙如霧中之星般的雙眸。
「……不是說你倆已經同居了嗎?」
我搖搖頭,「並沒有。」
「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騷。」孫雅芝代我惋惜。
我不加否認。
「大雄,你是個好人,我希望你快樂。」
我吞下食物,「事情很複雜,雅芝,你不會明白的。」
她聳聳肩,垂下眼睛,睫毛長長地似兩把小扇,不知是真是假。
塞飽肚子,我說:「謝謝你,雅芝,你當心自己,也當心自己的錢。」
「知道了,大雄。」她仍然很真誠很感激。
人的正邪好壞再也分不開來,誰敢說孫雅芝對朋友不講義氣?
第二天第三天,我仍然到叮噹門口去等她。她與趙三去吃飯,我就在他們桌子旁訂張位子,看著他們吃。他們去觀劇,我買他們後面一排位子。
終於有次叮噹見到我,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。
趙三非常尷尬。他低聲與我說:「關大雄,願賭服輸。」
我心平氣和地說:「你這卑鄙的小人,這是公眾場所,你不能干涉我,如果你不喜歡見到我,你可以守在家中,或是把整個香港買下來,遞解我出境。」
他帶著叮噹拂袖而去。
如果我是女人,這般盯著叮噹,遲早變為絕望瘋狂的亞黛爾H,但叮噹是女人,這種釜底抽薪的招數往往可以顯奇功一一希望。
我已沒有力氣再樂觀了。已經有七八天沒有睡覺,我雙眼佈滿紅絲,喉嚨嘶啞,一顆心越來越不甘。
風度?正如黃霑有一次說:什麼叫風度?如果愛那個女人,她要走,趕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,懇求她留下,在愛情面前,人還有什麼自尊可言。
趙老太爺與我談了一次話。
他問:「有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忙?」
「不關你的事,你請放心。」
「你們年輕人的事我也給弄糊塗了,不是說你離開叮噹,跑到英國去見香雪海嗎?」
顛倒黑白是非,莫過於此,賊喊捉賊,世事往往如此。
「大雄,要是你需要補償一一」
「我不需要——臭錢!」
「對不起,大雄——」
我再次無禮地打斷趙翁,「我現在心情很壞,有空時我來探訪你。」
我把電話掛掉。
其實不應當這樣對待趙世伯,有沒有趙三,他老人家都還是我的朋友,他知道他的兒子,不會比他兒子知道他更多。
但是我心情確實不好,一闔上眼,在我面前出現的人,竟不是叮噹,而是香雪海那張蒼白脆弱的面習
醒來時往往比沒有睡的時候累,我跟自己說:關大雄,你愛的到底是誰?
也許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,我這樣發狂地追著叮噹,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門口像只攝青鬼,不外因為害怕失去她。
終於她崩潰下來。一日深夜三時,她打開門,蒼白著面孔,對我說:「你還在……你到底想要什麼?」
我搖搖擺擺地站起來,「這束白色的玫瑰花,竟全部開放了,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,簡直可以吃下肚裡。」
叮噹歎口氣,「你胡說什麼?你都快倒下來了,進來喝杯熱茶是正經。」
「你忘了?這是你小說『翠綠故事』中女主角段無瑕說的話。」我疲倦地倚著門框。
叮噹沉默一會兒,「我服了你,關大雄。」
她家的陳設我當然再熟悉沒有,我往沙發上一躺,靈魂找到了憩息地,幾乎一眠不起。
「你到底要什麼?」她給我遞上一碗茶。
「我那只用慣的杯子呢?」我仰起身來。
「沒空洗,將就點吧,你到底要什麼呢?」
「你這就叫茶嗎?」我呷一口,皺上眉頭,「怎麼一陣油膩氣,只見顏色,沒有茶味。莫非真的不能與咱家裡的茶相比?」我學著晴雯的語氣。
「事到如今,」叮噹凝視我,「你到底是真是假,我還不能分辨。」
「我是真的,誰拿自己的精神肉體來開玩笑?這二十多三十天我慘過大病,我都改了,叮噹,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滾瓜爛熟,連《紅樓夢》都一併背妥,以後沒話說的時候,咱們就對著一段一段自『甄士隱夢幻識通靈、賈雨村風塵懷閨秀』一直數下去,」我長歎一聲,「累死我了,我是再也不能的了!」
叮噹啼笑皆非,雙眼隱著淚光。
過一會兒我說:「而且我要更正你,『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』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說的,你搞錯了。叮噹,再給我一次機會,否則我死不瞑目。」
她轉過頭去。
「而且我並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,我的精神與肉體,都是純潔的,只為你一人而設。」
叮噹尖叫起來,「我小說中可沒有這麼肉麻的對白。」
「當然沒有,叮噹,」我喘氣,「這是我關大雄杜撰的。」
叮噹掩上臉,「我不知怎麼辦才好。」
「你寫小說寫得久了,」我歎息,「不知是你活在小說中,還是小說活在你筆下。」
「你有什麼保證?」
「保證,我所有的,不過是我自己,我可沒有趙氏企業作擔保。」
「你回去,讓我想想。」
一想就沒希望,怎麼能夠讓她好好地想,我打蛇隨棍上,「當初在趙三與我之間選中我,你已經想得再清楚沒有,怎麼會鬼上身往回走?你這些年寫寫寫亂寫,寫得可有點糊塗了。」
「他……不是沒有可取的地方。」叮噹猶豫。
「每個人都有可取的一面,」我夷然說,「你是一個讀過書的女人,這種當機立斷的時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?你跟他在一起,每個人都會把你與孫雅芝視為同一個卡拉斯的女人,問你受得了嗎?」
叮噹憤慨地答:「我跟回你人家又會怎麼說?說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級?我還管人家怎麼說?我的頭都要炸開來了。」
我沉默下來。
過一會兒我說:「我很高興,至少我們又可以吵架了。」
叮噹抬起頭來,顯然她也想起有一個階段我們只能夠相敬如賓。
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叮噹問我。
「我們還是結我們的婚,叫趙三哪兒涼哪兒擱著吧。」
「太兒戲,不行。」
「說一切都是誤會與謠傳不就可以了?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事情都是謠言,」我大聲喝道,「咄,你太放不開,枉你白衣飄飄,一副瀟灑狀。」
叮噹蒼白起來,「趙三真是無辜——」
「他死有餘辜。」我咬牙切齒地說。
「大雄——」叮噹六神無主,「我要想一想——」
「你想得太多了,從今天開始,小說裡的情節,由你去想,生活上發生的事,由我來交代,好了沒有?」我很不耐煩地說。
「我豈非太笑話了?大雄,我……」
「人家說你笑話,你便說伊們妒忌你,筆在你手中,你有地盤,誰敢指著你的名字罵你?」我安撫她,「到底你還是一張皇牌,愛怎麼說就怎麼說。」
她真的受不住,「大雄,我怎麼會變成這樣了?我一點都不似凌叮噹,我太不像話,我只想報復,我完全沒有想到後果,結果傷害的還是自己。」她倒在我懷中。
我拍著她的背部,慶祝壓倒性的勝利,「不怕,生活豐富,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說,下一部的情節必然更精彩。」最主要的是因為她還愛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