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媽媽說的,男女平等,女兒國很好呀。」
我抬頭看了看天花板。
「他們有沒有結婚?」施峻追問。
我索然無味地答:「沒有。」
「為什麼不?」
「林之洋受不了,他逃跑了。」
「他有什麼毛病?」
「我認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。好了好了,故事已說完。」
施峻跑開去。
身後傳來聲音,「你喜歡孩子。」
是盛國香。
「絕對。」
她問:「開始修改報告沒有?」
「已經開始。」
她試探地說:「也許,我們每一章復一次,好過一整本四百頁完成後才討論。」
我求之不得,「當然當然。」
「下星期一下午三時,在大學我的辦公室見。」
我抬起頭來,看著她標緻的面孔。
「入席了。」她說。
她刻意主動製造機會?不不不,怎麼會,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邊。
那為什麼我有這種感覺?
齷齪,我面孔發紅,思想有問題。
是晚菜極好,酒極醇,客人們風趣,我滿懷心事。
大哥在家等我。
他說他決定與海倫結婚。
「你答應她的條件?」
「哎。」
「不後悔?」
「不,但我會以誠意感動她。使她後悔。」
「機會等於零,大哥,我們已置身女兒國,危機四伏,女人要把我們吞吃,醒一醒。」
大哥笑著說:「歡迎歡迎,我就權充唐僧好了。」
視死如歸。
「我們要團結——」
「灌飽了黃湯就睡吧。」
盛國香即使不提出約會,我也會斗膽尋找借口機會接觸她。
在她寬大幽靜的辦公室內,我同她說,老哥要結婚。
「那你要找房子了?」
「是。」
「宿舍合意嗎?」
「比較喜歡拿津貼在外頭住。」
「是的,上下左右都是熟人,打招呼頂累人。」
她坐不定。
每做一兩頁功課,便要起身走一走,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龍裙內,無限瀟灑。
她吸引我。
第三章
當然她吸引我到極點。
進展倒也不慢,我指一個下午看了兩章書。
遇到不滿意的地方,她用鉛筆做記號。
問我:「會做咖啡嗎,工具全在那一邊。」
不用刻意已充滿權威,於是我說:「是,夫人。」
她滿眼笑意地抬起頭來看住我。
結果還是由我做了飲料。
我們在五點多結束工作,時間過得飛快,第一次約會通常如此。
回到家,我對牢打字機把首兩章報告謄清,老哥聽到啪啪啪打字聲,前來觀看。
他說海倫說,我可以繼續住在家中。
海倫說,海倫說,海倫說。
異族已控制了我們。
想也沒想過可以同一對夫妻同住,太不方便了,一向喜歡穿一條牛頭短褲在屋裡走來走去,有女同屋,太煞風景。
「從沒見過你這麼勤力。」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機。
「佳期訂在何時?」
「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。」
「你呢?」
「隨時可以。」
他比她重視這頭婚事。
「你不喜歡她,是因為她過分重視事業。」
我喜歡她,只是認為她本末倒置,海倫做的是一份牛工,隨時有人頂上,薪水豐厚,卻不算事業。
我不敢把純粹私人的意見說出口。
「她是一個非常神氣的女子。」我拍拍大哥的肩膀。
新女兒國的公民帥氣、霸氣、傲氣,而且具朝氣及才氣。
我很為她們這種氣質震驚,但大勢所趨,不由小男人們不屈服。
忍不住同大哥說:「盛國香待我不錯。」
「這是好消息,我想開學後她會照應你。」
「我有種感覺,她對我……有點曖昧。」
大哥一怔,隨即仰起頭哈哈大笑。
我瞪著他。
「我有沒有聽錯,兄弟,太陽把你曬昏了,人家有名譽有地位有學問的有夫之婦,何用在一個黃毛小子面前耍花樣。」
我用手臂枕著頭,沉默良久,惆悵地想,也許是幻象,也許心底下太渴望有這樣的事發生,疑心生暗魅,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,成全我的心意。
是,是這太陽,大哥說得對,現在己不作興怪蟟會,總得找個替身,就是金色的太陽吧。
「別做出失禮的事情來。」大哥告誡說。
早曉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,他什麼都不懂。
星期三,見到盛國香。
她問:「去游泳嗎?」
原來要出海。
她帶著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。
我多心了,深深的失望。
幾乎沒半瞇雙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誘我,為什麼不引誘我。
遊艇會停著租來的船,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,以及我,帶備一大箱食物出海。
套句文藝小說抄來的形容詞,太陽簡直要把我們曬成片片乾癟的金葉子。
問施峰:「你爹爹呢?」
「到公司開緊急會議。」
「可是要開拍新影片?」
「應該是。」
盛國香說:「很難得找到空檔與她們出來一趟。」
我很浮很敷衍地說:「你忙嘛,身兼數職,不容易周全。」
太沒有意思了,我走到甲板,躺在帆布椅上,閉上眼。
為什麼不說出心中的話,頭一次覺得自己像只衣冠禽獸。
船停下來。
盛國香對孩子們說:「別在這裡游泳,附近有水母出沒,一會兒駛到乾淨地方才放心地玩。」
她取出工具,竟是來找標本的。
這個可愛的工作狂,我想我是完全錯了,像她那樣純真的機械人,說什麼也不會刻意安排私情幽會,我溫柔地看著她,我錯了。
施峻拍手,「媽媽下海去捉海蜇。」
我說:「我也下水。」
盛國香詫異地說:「你還是站干地裡的好,這帶發現僧帽水母。」
「藍天白雲,可否叫人做這苦差?」
「這是一種享受。」她更正我。
盛國香穿上手套,配上潛水器,拿著工具與玻璃瓶,一個背翻便下水。
施峰在一旁說:「海蜇的觸手是武器,上面有許多刺細胞,細胞中有刺絲囊,放出刺絲,螫進敵人體內,放出含有腐蝕性的毒液。」
她什麼都懂。
但是我路遠迢迢出海來,並不是為了學習有關水母的一切。
盛國香隔數分鐘浮出水面,與我們交談。
我在甲板上看她。
她是那麼健康活潑,只有那種在河濱中荔枝樹下與水牛共浴的頑重,才會有類似的活力。
目前大城市中莫論男女老幼,全部奄奄一息,蒼白疲倦,幾時見過這樣的人。
潛下去好幾次,她失望地說:「什麼都沒有。」
我忍不住,「真想在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。」
「下來吧。」
我穿著粗布褲就跳下水。
兩個小女孩歡呼著。
我伸手招呼她們,剛在這個時候,背脊一陣麻痛,好像吃了一記鞭子,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,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。
盛國香叫:「水母一一」
她游近我身邊,硬生生把觸鬚自我背脊扯開。
我痛人心肺,手足痙攣,直往水晶宮沉下去。
盛國香連忙托住我。
她叫:「施峰,把浮泡擲下,快。」
我想我已口吐白沫。
神智還是清醒的,只見盛國香用浮泡套住我,一手抓住瓶子,引水母進瓶,然後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。
臨危不亂,真是一流。
她們都來看我背上傷口。
我痛得眼冒金星,靈魂昇華,忍不住呻吟,可歎智勇雙全,敗在水母手下。
施峰關心地問:「是不是很可怕?」
盛國香說:「傷勢嚴重,快快送醫院。」
她冰涼柔軟的手按在我皮膚上,唉,即時有消炎鎮痛之效。
幸虧她們沒有取笑我。
每隔五分鐘小施峻偷偷問我一次:「你會不會死?」充滿同情。
盛國香說:「對不起。」
「手腳不靈是我自己的錯。」
「要不要看看它?」掩不住興奮的神色。
施峰捧著瓶子進來。
它是只半透明美麗的動物,觸鬚長長垂下,似幽靈。
她陪我到醫院敷藥,孩子們先回去。
我問醫生:「會留下疤痕嗎?」因為一向皮光肉滑。
盛國香笑。
完了,什麼形象都失去,美人救狗熊都上演過,還有什麼希望。
晚上,我得趴在床上睡。
半夜,發起燒來,老哥急忙找醫生,醫生不肯理會無名腫毒,又知會盛國香趕來。
情況比想像中嚴重,鬧得筋疲力盡,吃了藥就迷迷糊糊睡。
睜開雙眼,已經天亮,聽見有人聲,便同老哥說:「給我一杯水。」
回話的聲音卻屬於盛國香:「沒事了?」
我轉過身子來,怔怔地看著她,「你還沒走?」
她很內疚,「沒想到你的血液對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強烈的反應。」
「也可能是中暑。」
「不該叫你出來。」
「不要緊,下次往南極考察的時候,別忘記叫我。」
「醫生稍後會來複診。」
我喝乾杯子裡的蜜水,中國人相信蜜是解毒的。
室內一片靜寂,我不再搞笑。
衝動地認為傷得不夠嚴重,否則氣氛當更嚴肅一點。
她靠窗戶站著,並沒有說話,直至林自亮回來,她交班,離去。
林自亮同我說:「她真的年輕,你有沒有發覺,現代女人像是不會老似的,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,有須的像賊,沒須的像太監,什麼原因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