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好嗎。」她又恢復彬彬有禮。
她明顯地長高了,缺著門牙,一點兒敵意也無,客客氣氣與我打招呼。
「托賴,還過得去。」
奇怪,我聲音裡也透著親切感,而且非常自然,絕無牽強。
天地良心,撇開利害關係不說,施峻是我所見過最精靈最美貌的孩子,任何人看見她,都會想與她親近親近,說幾句話,我自然也不例外。
「你來沽黃湯?」
她沒聽懂。也難怪,我那文人氣質畢霞。文縐縐之辭兒不是她可以領悟。
「姐姐呢?」
施峻嘴巴努一努。
「就你們兩個?」
「同公公一起來。」
「父親出門去了?」
施峻擺出很寬慰的表情來,「在希臘同母親在一起。」可見如今的孩子多有機心。
施峰走過來,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,小白棉衫、卡嘰褲、老球鞋,猛地一瞧,活脫脫就是盛國香,小一號。我神魂顛倒,不能自己。
她把雙手插在口袋中,朝我點點頭。
師父也看到我了。
「一起吃午餐吧。」師父說。
大家都裝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,都是高手,真的,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記得它,讓它消失。
「要不要吃意大利菜?」我說,「我瘦許多,可以大嚼菠菜面。」
大家都贊成。
施峰走在我身邊,我用目光量一量她,這一季她起碼長高六公分,到我耳畔。
真令人惆悵,已從兒童變為少女。
我伸出手臂,讓她看那個嚙痕。
嘿,你知道什麼,她忽然之間漲紅了面孔,連薄薄半透明貝殼似的耳朵也燒起來,轉過頭不出聲。
整件事,唯一留下的記認,只是這一圈齒印。
我們在館子坐下來。
老闆親自招呼我們,用意文說:「多麼美麗的一家人。」
我欲否認,又懶開口。
施峰閒閒問:「你的小說呢,動筆沒有?」
我答:「到外國去才動筆,在此間出書,動輒給最胡調的週刊上的書評專欄說你的作品不夠嚴肅,我才不幹。」
施峰朝我笑一笑,充滿嫵媚,她對我仇恨已融化無蹤。
這麼說來,如果我再懷恨在心,未免顯得比她們還要幼稚。連恨都不能恨,夫復何言。
師父問我:「你要回去?」
我點點頭。
「幫你寫推薦書?」
「真真需要多多美言。」
「其實留下來豈不是更好,我們都喜歡你。」
我忍不住笑。
他們也笑。
施峻忽然問:「那人後來怎麼了?」
「誰,誰怎麼了。」
「那與他表兄乘船到處遊覽的人,叫什麼名字,湯,唐?那跑進女人做皇帝的國家那人。」
「啊,唐敖。」
「後來他怎麼了,」施峻心癢癢地問,「你一直沒告訴我。」看樣子她憋了很久。
可憐的孩子,她以為這故事只我一個人知道,其實是最最普遍的民間小說,不必求我。
「他玩不過女兒國國民,落荒而逃,回老家去了。」
師父瞪我一眼。
「他又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到君子國。」
施峻大大納罕,「那是啥地方?」
「在那個國度——」
我滔滔不絕地說下去,靈魂漸漸出竅,升至牆角,冷眼悲哀地看著自身坐在椅上佯裝無事,神情愉快地說故事。
終於,魂魄忍不住哭了,為八六年的夏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