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倫扭開無線電,一個不知名的男歌手在唱怨曲,著名的《可憐的蝴蝶》。
初秋的乾燥空氣使歌聲特別動人。
我的雙眼佈滿紅筋,酸澀得似要滴血。
海倫像是為歌聲做旁白,自言自語地說:「一整個夏天,如果快樂過一天的話,也算值得。」
我又不笨,當然明白她的意思,靠在沙發上不出聲。
「每個人的快樂時刻都寥寥可數,後來我們就說平安是福之類的話,因為即使願意付出高價,也不能換到什麼。」
她站起來。
我緊緊閉著眼睛,陽光照在眼瞼上,一片血紅色。
海倫放下窗簾,「要不要喝些什麼?」
「威士忌加冰。」
「在早上十點半?算了,反正時間對你一點意義也沒有。」
林自亮回來。
「任務完成。」他說。
「你可見到她?」
「沒有,看到她丈夫。」
「他有沒有驕矜?」
「沒有,像是習慣成自然,似接收超級市場貨物似,就差沒簽收。」
「我不相信。」
「也算很難得了,我保證他根本沒問過妻子這段日子住在何處。」
海倫忽然問:「那位盛國香,長得十分美?」
林自亮吟哦,「你知道我兄弟不是傻子。」
「比起我如何?」
「各有千秋。」
「賊禿,照實說來。」
「你是粗枝大葉多矣。」
「你找死。」
開始打情罵俏。
「少年自明還在煩惱?」
「嗯,一個夏天的歷險難免使他心疲力盡。對了,林自亮,你會不會這樣為我?」
「像林自明?」
「不,像施秀升。」
林自亮沉默許久,正經思考,終於說:「不,辦不到。」
海倫說:「我也不打算勉強你。」
「每一對夫妻都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恩怨。」我告了一星期的病假。
決定回學校辭職。
戴著墨鏡,借外套遮著消瘦的身軀,坐在行政經理前提出我的請求。
照規矩,如此有規模有系統的大機構絕對不會留客。
經理是位極有風采的女士,她卻挽留我,手中秤一秤我的辭職信,並不拆開,只是說:「我們並不計較個人的私生活。」
我一怔,從這句話看來,我的事,她像是全知道。
「開學才三個月,若干表格你還沒填妥交上來,這麼快就決定這份職業不適合你?」
聲音裡面,有許多誠意。
「海洋學院離文學院有二十多分鐘路程,你很難偶然碰到一個不想見的人。」
這話說得已經很很很露骨了。
我沙啞喉嚨說:「這個城市的氣候不適合我。」
「或許你願意再給我們一個機會。」
漂亮神氣的她忽然收斂眼中精光,微微笑著,濕一濕嘴唇,隱隱露出女性特徵。
我如驚弓之鳥。
以前只有長得美的少女才會隨時隨地遇見淨對她身軀有興趣的異性,在這個城市中,一切陰陽顛倒,我無力應付,逃之則吉。
她說下去,「學校請人,也不是容易的事,請你再三考慮。」
「我心意已決。」
「多麼可惜。」她皺起眉頭。
「謝謝你。」我站起來。
她給我一張卡片,「我等你三天,你若回心轉意,儘管與我聯絡,這裡有我住宅的電話。」
我禮貌地接過卡片,假裝聽不懂她的弦外之音。
我這次返來的目的已經完成,留下也沒有用,與其花十多二十年在一間小大學裡爭升教授,不如好好坐下來寫幾本書出版,倘若有丁點成就,一切榮耀歸己名下,與人無尤。
我決定回老家去與出版社洽商。
只是,我有快樂過嗎?
記憶恍惚得不得了,好像一整個暑假沒有睡好過,盼望、焦慮、失望、怨懟、勞苦、傷感,什麼都有,但不記得快樂。
一直沒有主動過,她來她去,都不由我作主,我們之間的對話也漸漸淡出,反而是施峰施峻的珠璣,都記錄在腦海中,將來寫作時會用得著,原來小女孩子會說這樣的話,小說家不是親耳聽到還真不敢任意創作。
踏入秋天,心中沒有任何盼望的緣故,睡得十分死。往往倒在床上,一下子酣睡,要到天亮才醒,當中十來個鐘頭一點兒知覺也沒有,也不轉側,也不做夢,感覺上一登床剎那間便過了一整夜,還有,鬧鐘響的時候,隱約聽見,還會好奇地問自己:這是什麼聲音,鈴聲,怎麼會有鈴聲,是火警?又不像,奇怪,我的世界裡怎麼會有這種怪聲。
每天,都由海倫來叫醒我。
她說她支持我從事寫作,鬧鐘從此作廢,愛幾時起床就幾時起床。
海倫真的善待我。
國香走後,時間多得用不完,林自亮與我盡心盡意地縱容海倫,每天下午問她愛吃什麼菜。
林自亮別有居心,獰笑著對我說:「現在海倫一輩子離不開我。」
這樣理想的丈夫哪裡找,正業是服侍太太,打點好家裡,才回店舖三兩個鐘頭,賺它十萬八萬。
也許盛國香需要的也是這麼一個人,也許這個古怪的城市每一位女性都需要這樣的好丈夫。
心中仍然酸溜溜,浴後照鏡子看得到背脊淡淡烙印。
每日上學放學,都渴望國香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,這十來二十天如果看不到她,以後就沒有機會。
但又怕會碰見她,一個下午,偶然在校園看見一條白裙子及纖細棕褐的小腿,便以為是她。
不知恁地,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躲起來,一縮縮到大樹後面,又忍不住要偷看幾眼。
她走近,又走遠,並不是國香,沒有一點點相似,她穿的一雙白鞋既髒且舊,頭髮也沒打理好,髮梢又乾又枯。
錯了,完全錯了。
同一天下午,師傅同我說,國香已到希臘去開會,稍後施秀升會去接她返來。
這麼說,原來她人不在,我根本不用步步為營,更加連惆悵的理由都沒有了。
幫林自亮整理帳目,他詫異地說:「你虧空真不少哇。」
我探頭過去看到數目字,也發呆,幾乎是我一年半的薪水,竟用掉這麼多。
「難怪他們都說老闆切要守住店堂。」林自亮笑。
我慚愧、尷尬、羞恥,嚅嚅然說不出話來。
經理進來說,「外頭有一位蘇小姐,買了許多東西,要求打八折。」
林自亮對我說:「你出去看看。」
「可是蘇倩麗?」
經理點點頭。
我推門出去,蘇蘇穿紅色,站在堂中,像是替我們做廣告。
看到我,她一怔,堆上笑,「你還沒有走?」
「你在移民局辦公?這麼關心我的行蹤。」
「我知道你的感覺。」當然,蘇蘇也已聽說。
「你永遠不會知道。」
「我確實知道,前年夏天,我在你的鞋裡,同一情況。」
我看住她。
「我警告過你,你贏不了。對,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夢,同她們相處過之後,我已把養兒育女的念頭全拋在腦後。」
我不予置評,面孔呆木。
「對,你看我買了多少東西,有無八折?」
我看一看,光是一公尺直徑的水晶燈就有三盞,此外瓶瓶罐罐無數。
「當然可以,」我問,「買這麼多,上倉?」
「我要結婚了。」
啊。
「怎麼,不相信。」
「恭喜恭喜。」
她掏出支票簿子,攤開來,滿以為她問銀碼,誰知她卻說:「我對婚姻的看法是兩樣的。」
我等待她的下文。
「不過是另一種生活方式,何必恭喜。」
「新的開始總是好的。」
她想一想,「也是,或許更差,但不知道,無知就無痛。」
「我們是否認識該位幸運的先生?」
「不,」她嘴角又恢復那種調皮狡黠,「幸虧不,他是一個陌生人、神秘客,他認識的我,是真正的我,不是你們嘴裡的蘇倩麗。」
也許我們口中的蘇倩麗只有更可愛,但她決不肯冒這個險。
她大筆一揮,簽發支票。
「我們替你送去。」
她放下地址,「二十四小時有人收貨。」
「蘇蘇,很高興認識你。」
「我也是,」她說,「可惜時間不巧,你心中另外有人,否則可能有進一步發展。」
蘇倩麗總不忘調戲我。
「振作一點,施氏夫婦是高手,能夠做到你這樣,已經不容易。」
我們迅速擁抱一下分開。
蘇蘇離去。
林自亮出來看見說:「一定要這麼親熱嗎?可見生意是越來越難做,犧牲色相。」見到單子,又說,「將功贖罪。」
我認為蘇蘇醜化了國香,她並不是什麼厲害的角色,她只不過高估了自己,亦高估了我,缺乏生活經驗的人大多如此,以致無以為繼。
說穿了,原來這麼簡單。
林自亮說:「屈臣氏來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,去訂兩箱給海倫,有桃子香味,又不甜,十分精彩。」
我取過外套出門去。
我也需要酒。家裡各式酒精不斷,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門來邊訴苦邊喝的朋友,而我,三天就包銷一瓶威士忌。
摸摸冰涼的酒瓶,是誰伴我月夕共花朝,是誰使我做歡樂英雄,還不是老好威士忌。
「喂。」
誰。
「喂。」
一低頭,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,倒是嚇一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