鄰居呆住了,驚惶地看著我,忽然想到我可能神經不正常,於是呼叫一聲,跑回屋內,重重關上門。
「快走,」國香說,「他可能要報警。」
我急痛攻心,「不要離開我,不要離開我,」忽然心酸,落下淚來,「國香,不要把我當小玩意。」
她呆住。
過一會兒,她小心翼翼扶住我,一蹺一蹺地走到車房,塞我進車子,然後發動引擎。
渾身泥巴兼夾醉酒的我靠在椅子上緊閉雙目,但是那莫名其妙的眼淚還是找到縫罅擠出來。
就是這樣到家的。
大哥來開門,看見我們,嚇一大跳,指著國香就問:「你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來著?」口氣像為娘的指摘女兒的浪蕩子男友。
「沒事,」我說,「沒事。」
國香說:「請醫生,他扭傷足踝,可大可小。」
大哥扶我坐下,不再客氣,冷冷說:「盛小姐,你可有發覺,每次他同你出去回來,都身負重傷,九死一生?」
國香立即說:「林自明太任性一一」
「放肆的恐怕不只他一個人?」
我搖搖手,「大哥,請求你。」
林自亮不忿地走開。
我向國香道歉,「對不起。」
她坐下來,「他說得對,是我不好,我應叫你走開,或是乾脆與你私奔。」
我興奮,「你肯嗎,說你肯。」
「召警抓你走,似乎太過分了。」
「不,私奔。」
「林自明,請代我設想,叫我如何離開施?」
「站起來開步走,」我焦急說,「最容易不過。」
「他是我女兒的父親。」
「這是事實,路人皆知。」
「你應當為我設想。」
我不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,這根本不是女人說的話,這種自私自大的對白往往由有婦之夫對無知少女說出,好讓她們盲目犧牲到底。
我瞪著國香,是,她的確對我有感情,看得出她不捨得,但家庭對她更重要。
心都冷了,盛國香並不是苦悶而成熟兼嚮往浪漫華麗感情生活的少婦,看來第三者注定要血本無歸。
沒料到她卻輕聲說:「第一眼看見你,至為震驚,好像是,真不懂得形容,還記得你穿的衣服呢,可見印象多深:那麼熱的天氣,一整套淡黃色的西服,皺皺的,充滿夏日不經意懶洋洋風情,臉上一下巴的鬍髭茬……」她低下頭,「英俊得沒有女人見了不打個突吧。」
聽她的讚美,身子像是漸漸往上升,像氫氣球,頭輕輕觸到天花板,軀體微微搖晃,說不出的適意,原諒一切。
她說下去:「人類都為美麗的人與事吸引,不能自己,我當然不能例外,記得第一次潛下水用紫外光觀察水母,真正心嚮往之一一」
我抗議:「我不是水母。」
她歉意地牽動嘴角。
叫國香這樣長篇大論地訴說心中感情,已經大不容易。
房門口傳來大哥冷冷的聲音:「醫生來了,」她轉過頭,「施太太,你請回吧。」
這個煞風景的殺千刀。
他把國香送走。
醫生替我料理完畢,也告辭。
林自亮坐在我面前,「小老弟,咱們談談。」
「沒什麼好談的。」
「朋友妻,不可窺。」
「老施不是我的朋友。」
「你們是不會有幸福的。」
「我追求的,並非幸福。」
林自亮長長歎口氣,「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,人家來撬你老婆,你有什麼感想?」
「學藝不精。」
「林自明,你幾時變成這樣子。」
自從看到盛國香。
從小是任性的,喜歡與哥哥爭,一張雙層床,都要霸著睡上格,他總是相讓,一點小事都如此,何況是喜歡的人。
「外頭還有很多好女孩。」
我別過臉,不去理他。
足踝不過是外傷,敷了藥不礙事。
成日把腿擱在茶几上讀她所寫的報告,看得會背,成為半個專家。
蘇倩麗來看我,打扮詭麗。
她穿一身蟬翼喬琪紗旗袍,領子奇高,看得出裡面襯著閃亮的硬尼龍底,袍身沒有夾裡,另加條開叉襯裙,低低大圓領,沒有露出什麼,已叫人心跳,真正的性感,同肉是毫無關係的。
蘇蘇哪裡弄來這樣的衣裳。
他說:「這是一套戲服,我們在拍五十年代的愛情故事。」
「是否纏綿?」
「有點滑稽,他一定要愛她,她受驚,兩人陰差陽錯,沒有團圓。」
我聽了卻震動了,低頭沉吟不已。
「你喜歡這襲衣服?」
我點點頭。
如果穿在國香身上,會令我昏死過去。國香那不經意的嫵媚,包裝在這種銷魂的裝束中,如虎添翼。
想起問:「你怎知我動彈不得?」
「令兄說的。叫我來陪你散散悶。」
又是林自亮的好意,他自身難保,還狗拿耗於。
蘇蘇腳上是一雙半高跟透空鞋,老施這導演也真考究,對服裝好不認真。
他不是一個淺薄的人,叫我擔心。
「反正打燈需時,我偷出來一會兒。」
「你還是回去吧,主帥發起脾氣來不好。」
「施很有涵養,不擺架子不亂罵人,大家都尊重他。」
是個好人,更加難搞,不易討好。
多麼希望他沒教養,打老婆,兼夾潦倒不堪,那才容易乘人之危。
卑鄙無恥的我歎息一聲。
蘇蘇說:「我要走了。」
她腕上戴一隻小小鑲鑽金錶,她看了看時間,然後說時遲,那時快,俯身過來,吻在我唇上。
她的嘴豐滿柔軟,輕巧地一印,原本大方而熱情的一吻,落在我這個猥瑣的人身上,又暗暗引起遐思:這為什麼不是盛國香。
蘇倩麗笑,「下次再來。」
我黯然,可人兒向我表示好感,卻不能接受,因為心中沒有空檔。
難怪大哥自齒縫迸出一個「賤」字。
這個字,以前彷彿也是女性專用的,男人可以壞可以臭可以爛可以髒,但賤?
還沒來得及抗議,小施峰代表母親來看我。
這小小的大女子來加速我的滅亡。
她穿著海軍裝,十分英俊,看得出不出五年,也是位男人殺手。
當下她向林自亮說:「請給我一杯可樂加冰。」語氣充滿禮貌的優越,然後一本正經轉過來,「你怎麼樣,沒事吧?」
林自亮遇著定頭貨,啼笑皆非地去做飲料。
書房只剩我同她兩人。
她趨向我臉畔,瞪著我。
我略覺不安。
施峰清晰地說:「我父親會殺死你。」
「殺我?」
「是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你以為我不知道,你追求我母親。」
「施峰,這是我們大人的事情,你尚未成年,不會明白。」
「我很明白,你要搶走我母親。」
我心虛。
「我將給你一個機會,如果你答應我不再見她,我就不告訴父親。」
真是一個厲害的角色。
她澄清的大眼眨也不眨,看得我心中發毛,在她瞳孔中,可以看到我縮小變形醜陋的影子。
「你好好考慮。」
我辯說:「如果她也愛我,你們阻止不了。」
施峰鄙夷地說:「她怎麼會愛你,她過一日就要出門,要去好幾個禮拜,她巴不得離開你。」
我抬起頭,國香沒有向我說起,我仍是外人。
當時我按下情緒,朝小女孩反擊:「施峰,你這種脾氣不改,當心嫁不出去。」
「咄,我長得好看,又肯苦幹,你少替我擔心這個問題。」
她一甩頭,神采飛揚,薄薄的嘴似足國香,雙目斜斜看著我,充滿揶揄,青出於藍,青勝於藍,國香不敢這樣對我。
我暗暗慶幸自己不是施峰那個朝代的男人,不用受虐待吃苦頭。
此刻雖然也不能算是男性的全盛黃金時代,到底皇朝還沒有垮,百足之蟲,雖死不僵,可是再遲多十幾年,就不能擔保了。
我不得不承認打敗仗。
「你是幾時知道的?」
施峰冷笑一聲,「整條玫瑰徑的人都知道了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那日你們所說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,我正在樓下書房查字典。」
「我們……不再是朋友?」
施峰說:「你是我天字第一號敵人。」
「今天是你母親叫你來的?」
「當然不是。」
我點點頭。原來如此,她來下哀的美敦書。
「施峰,你是喜歡我的。」
「不,現在不了。」
她說完她要說的話,蹦緊面孔走了。
我不顧一切,匆匆趕到大學,蹩著腳,坐在實驗室一直等。
國香在開會,我癡癡坐著等候。
個多鐘頭後她才散會出來,一見到她我便顫聲問:「你要出門?」
她伸手碰一碰我臉頰,點點頭。
「你到底想避開誰?」
她輕輕說:「是公事,已計劃良久,非去不可。」
「躲開施抑或是我?」
「兩者都是。」她很坦白。
「無論你到什麼地方,我跟著去。」
我抓住她的手臂,使勁搖兩下。
她的助手推門進來,我連忙鬆手。
陌生人一出去,我又緊緊逼她,「告訴我,說,一走就可以解決問題?」
國香似身不由主,終於回答:「我去的地方你去不得。」
「你倒說說看。」
「比基尼環狀珊瑚島。」
「哼,原來是度假勝地。」
「你錯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