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心扉,這些年來,你的幽默不減,總是掌握機會揶揄我。」
每天傍晚,守丹一定收到心扉的信。
假期過後,回到麻省,他們便結了婚,儀式非常簡單,由於新生的教授出任主婚人。
當日下午,守丹去開信箱,便看到心扉祝賀她的信。
她決定以後風雨不改,每日傍晚開啟信箱。
於新生撥電話把結婚的消息告知父母。
于先生態度相當冷淡,「你已成年,應當知道怎樣做,我們事事以你為重,不見得會反對你娶梁小姐,不必小心翼翼在事成後方來通知。」
倒是於太太來解圍,「老頭,明天要上船了,第一站是橫濱,我們高高興興旅行去,不要理睬他們,反正孫子姓于,是咱們家真種,那小子必定同樣對父母冷淡,替我們報仇。」
於新生啼笑皆非。
守丹給心扉這樣:「那天,自註冊處出來,我希望看見侯書苓,至少羅倫斯洛也應該到吧,但是對面馬路一個人也沒有,他們決意要忘記我,同時也希望我會忘記他們。」
「守丹,那麼,大家都把過去給全盤忘記吧。」
「心扉,我此刻過著極之樸素單純的生活。早上到學校,下午做功課,傍晚,新生自超級市場帶回作料,做一鍋熱湯,吃完飯,聊聊天,算是一天。我們出奇地快樂,打算在畢業後各自找一份工作,一個月賺千把塊,已夠開銷,日後也許會養一個孩子,侯書苓撥在我名下的財產,用作防身用吧,或者,若干年後,可以捐給大學作獎學金。」
「守丹,但願你生活永遠平靜無波,我就可以光榮退役,我是你少年時代的朋友,此刻你生活已踏人另一階段,我想名正言順地淡出。」
「心扉,萬萬不可,讓我們的友誼持續到永遠,我需要你。」
「守丹,我們之間通信,應當到此為止。」
「心扉,假如每次回信使你覺得累,那麼,每三封信,甚至每十封信回一次都不要緊,但千萬不要終止對我的關懷。」
「守丹,那麼請告訴我,我們通信,到幾時為止?」
「心扉,到我不在世界那一日,到我已不能寫信那一日,到你寫不動信那一日。」
「守丹,那我不得不答應你繼續寫下去,可惜我的文筆欠佳,希望以感情補足。」
「心扉,謝謝你。」
後記
於寫意終於讀完了所有的信。
她揉一揉酸澀的眼睛,自安樂椅裡站起來,拉開窗簾,天已經亮了,她竟花了三個通宵來讀遍所有心扉的信。
那些信已被父親編上號碼,順序讀來,猶如一本厚厚的小說,字裡行間,充滿人間悲喜傳奇。
她聽到父親咳嗽聲。
接著,他出來了。
他每朝清晨第一件事,便是到園子剪一朵鮮花,供奉在母親的照片前。
他問女兒:「終於看完了所有的信?」
於寫意點點頭。
於新生歎口氣坐在女兒對面,俯首無言。
「你一直一天給她寫一封信,從不間斷?」
於新生頷首,「直至她去世。」
「多少年?」寫意問父親。
「二十多年。」
寫意沒想到父母之間會有這樣蕩氣迴腸的舉止。
卻仍然有點不明白,「為什麼不面對面講清楚呢?」
於新生答:「她喜歡寫信,就寫信好了。」
「你愛她。」
「是。」
「母親一直知道後期那個心扉是你吧?」
於新生莞爾,「當然知道。」
「但卻沒有拆穿。」
「這是我們交流的唯一渠道。」
寫意當然記得母親是個不愛言笑的人,即使對唯一的女兒亦如此,她時常緊緊擁抱寫意,不發一言,半晌,淚流滿面,寫意自兩歲開始,便會輕輕替母親拭去眼淚。
寫意遺憾,「母親去世得太早。」
「我們婚後日子過得不錯,她不是不快樂的。」
在她去世一週年紀念日,父親把他們的信拿出來給她看,那些信包括梁守丹自寫自答部分在內。
於新生說:「我很慶幸能與她在一起共度那麼多快樂日子。」
寫意問:「信中其他的人物呢,像神秘的侯書苓,像老好羅倫斯洛,像可愛的沈女士,他們可好?」
於新生緩緩地搖搖頭,「我不知道他們的下落。」
寫意喃喃說:「也許他們只是配角,他們不重要。」
寫意卻知道,一直以來,祖父母對母親略有成見。
「我的童年、少年生活,勝母親多多。」
於新生答:「你媽媽沒有童年,但很奇怪,一直到中年,她都仍然維持少女心態。」
「我知道,每天黃昏,她都去開信箱,收心扉的信來讀。」
寫意自十一二歲起就奇怪那是什麼人寄來的信,從不間斷,而母親每次讀完信,心情都輕盈起來,臉上閃著晶瑩的光輝,使她容顏更加美麗。寫意老希望她遺傳母親的身段容貌,但是沒有,她長得像父親,端莊,但不算出色。
「寫意,祝你十七歲生辰快樂。」
「謝謝你,父親。」
寫意再揉揉眼睛,「我要上學了。」
她略加梳洗,抽起書包,出門。
寫意開一輛小小敞篷車,她沒有直接到學校,她先到母親墓前致敬。
她默默地說:「母親,我看了你的信,瞭解了你的一生,現在,我們已經是朋友了。」
寒冷氣候中,寫意站著良久,忽然之間,一隻鳥拍翅飛向灰紫色的天空,寫意一抬頭,驀然發覺身邊有個人,她一怔,那人在什麼時候已悄悄站在她身後?
男子穿著灰色長大衣,頭髮斑白,高大,正低頭哀悼,並無攜帶花束。
寫意轉過頭去問:「閣下又是誰?」
他的思潮被打亂了,略覺不快,抬頭看著於寫意,半晌也問:「閣下是誰?」
寫意說:「我們拜祭的是同一個吧。」
「我來向梁守丹女士致敬。」
寫意說:「她是我母親。」
那男子退後一步,臉色在該剎那變得祥和溫柔,「你長得不像你母親。」
「你認識家母?請問你是哪一位。」
那男子也忙不迭問:「你可是姓于?」
「是,我叫於寫意,家父於新生。」
那男子點點頭,「啊,他們終於結了婚,且生下女兒。」
寫意心一動,上下再次打量他,「我想我已經知道你是誰,你是洛先生。」
是,那的確是羅倫斯洛,他沒想到少女會把他認出來,又驚又喜又傷感。
他呆半晌,對寫意說:「我認識守丹的時候,她恰恰同你現在這麼大。」
寫意微笑,「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復回。」
羅倫斯洛哀傷地頷首,「我最近才得知她去世的消息,這些年來,她生活低調,一直沒露面。」
寫意吁出一口氣。
「你怎麼會把我認出來?」羅倫斯洛問。
寫意義笑笑,結伴與洛先生朝小路走去。
「我當然認得你,洛先生,我十分感激你那樣愛護家母。」
羅倫斯洛一震,看住寫意,那女孩子一雙清晰的妙目也正看著他,她竟知道他的心意!多年來人們只知道羅倫斯洛是個奴才、跟班、傍友,最主要的工作是替老闆物色異性,以及把她們服侍得妥妥帖帖,愛上梁守丹,是他心底最深最黑的秘密,他以為他會安全地把這秘密帶到墳墓裡去,誰知在今日,一個陌生少女輕描淡寫道破了它。
羅倫斯洛覺得這個早晨特別寒冷。
「你是誰?」他失聲問,「你簡直是個鬼靈精。」
寫意很溫和,「不需要那麼聰明也知道你第一眼看到她已經愛上了她,所以你對她那麼好,對她母親更好。」
羅倫斯洛鼻子一酸,連忙低下頭,免得少女看到他的熱淚,他的心緩緩絞動,他記得那麼清晰,第一次見到梁守丹,她穿著母親不稱身的舊衣,他講的每一句話,都惹得她笑……
彷彿只是上幾個月的事罷了,當中的歲月去了何處?驀然梁守丹的女兒都這麼大了,且靈敏過人。
寫意連忙把握機會,「洛先生,請問,侯書苓現在何處,他可安好?」
羅倫斯洛連忙回到現實世界來,這女孩比她母親更不好應付,他非小心翼翼不可,「他過隱居生活已經很久,不問世事。」
「有沒有再結婚?」
羅倫斯洛詫異地問:「誰,誰告訴你一切,是你母親?」
「不,憑我自己推想。」
過一會兒羅倫斯洛答:「沒有,他沒有再婚。」
「你呢,你的婚姻生活可愉快?」
「尚過得去,我的女兒比你大一歲,兒子比你小一歲。」
「那多好。」寫意有點老氣橫秋,「像你這樣的好人,應該生活得好。」
羅倫斯洛笑了,少女的神情,像足當年梁守丹,無形中,她的生命已得以延續。
「我想我們該說再會了。」
「於寫意,我祝你永遠幸福。」
「你也是,洛先生。」
羅倫斯洛忽然忍不住,把於寫意摟在懷中,緊緊擁抱,那感覺,像煞當年,他擁抱梁守丹。
然後他放開少女,頭也不回地離去。
他並沒有留下電話地址,那一切都不重要,他已滿載而歸,他看到了梁守丹的女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