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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頁     亦舒

  「守丹,每個人都有母親,每個人均由母體孕育,九個月後呱呱墮地,托世為人。」

  由羅倫斯洛把這個消息告訴她。

  招蓮娜舊病復發,癌細胞已經擴散。

  「她想見你。」

  守丹沉默一會兒,「我不想見她。」

  「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,侯書苓問你要不要遲一個學期入學,你可以留下來陪著她。」

  守丹搖搖頭。

  羅倫斯洛蹲下來,幾乎懇求她,「守丹,緣何殘忍?」

  守丹淡淡答:「我有我的理由。」

  「守丹,但願你不會後悔。」羅倫斯詛咒她。

  「心扉,母親將要離開這個世界了,日期已可準確地計算出來,大概只有五個月到九個月左右,那個孕育我的身體,將死亡、被葬、長埋地底、腐化,變成一堆白骨。忽然之間,我明白什麼叫做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心扉,我們出生的時候,都是一團粉似的幼嬰吧,何等美麗可愛的色相與皮囊,最終結局卻人人相同,此刻我的心充滿悲慟,但是我仍然不想到醫院去探訪我的母親。」

  「守丹,我開始相信人同人之間,即使是父子、母女、弟兄、姐妹,也講究緣分,但愛惡之餘,可否也論及責任。」

  「心扉,我對她的責任已盡,因我的緣故,她這一兩年的生活總算過得豐盛,一樣不缺,此刻躺在私家醫院一級病房裡,或許醫不好病,卻不用吃不必要苦頭,我並無內疚。」

  這次,心扉沒有再回信。

  羅倫斯前來送她上飛機。

  「這是你那邊的地址,屆時有人接你前往,記住事事小心。」

  守丹雙目一直凝視遠方。

  「侯書苓忙於公事,他祝你順風。」

  守丹收回目光,「我並非等他。」

  羅倫斯忍不住揶揄她:「那麼,你必定是在等你母親。」

  守丹輕輕回答:「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來。」

  但是父親已經在多年多年之前離開她。

  在她漫長苦澀的青春期,父親一次也未曾入夢,他不知有否偷偷來看她,暗中替她打氣,「熬下去,丹丹,熬下去。」

  爸爸生前從未想過他的小公主會要熬苦,而且苦了那麼多年。

  守丹抬起頭,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這還是守丹第一次乘飛機,頭等艙裡各式新鮮事物卻未引起她的好奇,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與環境隔開來,很快地睡著了。

  到醒來才發覺困到極點,於是再合上眼,一直到飛機降落,已是另外一個國家,另一種時間。

  拎著簡單的行李走出海關,看到大堂中有人用雙手拉著橫額「接粱守丹」,守丹知道這便是侯書苓派來的人,他的前妻們講得一點不錯,侯書苓的確是個好人,許多男性對現役妻室還不及侯書苓對前妻來得周到。

  守丹已把自己當作侯書苓的前妻。

  她迎向那個人,說:「我便是梁守丹。」

  守丹看不清楚那個人的臉,只見他穿著便服球鞋。

  她起了疑心,「我是梁守丹。」她重複一遍。

  那人緩緩放下布額,「守丹」。

  守丹睜大眼睛。

  「守丹,我是於新生。」

  忽然之間,守丹淚盈於睫,「我知道你是於新生,你是怎麼來的?」

  「一位侯先生通知我來接飛機,我還以為有人搞笑搗蛋,後來他連接三天給我電話,我就想,即使有人愚弄我,也不過是浪費三兩個小時而已,於是趕了來。」

  守丹啞口無言。

  「那位侯先生是什麼人?」

  守丹只是呆呆地看著於新生。

  「管它呢,只要接到你就好了,侯君說你會在麻省升學,正好杜格拉斯學院就在理工學院毗鄰。」

  說到一半,才發覺守丹的思潮已飛出去老遠,不像在聽他說話,故笑著叫她:「守丹,回來,回來。」

  「心扉,侯書苓都替我設想好了,能對女性這樣溫柔體貼,真是難得的,或許真的應當同他結婚。他的出現,似純為救我出苦海,但開頭我不知道結局會這樣好,我還以為我將終身成為侯家的婢妾。」

  於新生沒有問及梁守丹的過去。

  他說:「你知道什麼叫作恍如隔世?那天在飛機場看到你的臉就是了,誰還關心過去兩年間的事,我不如掌握未來那幾年是正經。」

  守丹便沒有再提。

  「心扉,我已開始新生活,現在,除了寫信給你,我還寫信給侯書苓。」

  羅倫斯洛打電話過來給守丹,笑道:「那些中文信是你寫給侯書苓的?拜託拜託,下次用英文,我忘了原來沒有人告訴過你侯書苓看不懂中文,他自幼學的是英語同法文。」

  啊,身為他妻子都不知道這個事實。

  「他收到信便叫我拿到外頭翻譯社當機密文件翻出來。小姐,我已經夠忙,還拜託你體貼我。」

  守丹說:「阿洛,現在你眼中沒有我了,人一走,茶便涼。」

  「守丹,好消息,離婚申請已經辦出來了。」

  守丹沉默,過一刻問:「我們結婚有多久?」

  「一年零二十三天。」

  「那麼久了。」

  「守丹,我想你回來一次,在離婚書上簽個字,同時,也看看你母親。」

  「呵,」守丹揶揄,「一舉數得。」

  「守丹,她不行了。」

  「你們那邊天氣好嗎?我們這裡下大雪,白茫茫一片。大地真乾淨,猜想天堂就是這個模樣。」

  「守丹——」

  「阿洛,你是真為我好吧,相信在你過身之後,靈魂仍會歸來,在我身邊提醒我,『守丹,這樣做,守丹,那樣做』。」

  羅倫斯洛啼笑皆非,過一陣子悲涼地說:「狗咬呂洞賓。」

  守丹便歎息,「來了,來了,稍不如意,便將人比作狗,慣技。」

  羅倫斯惱羞成怒,「我下個月便告老還鄉,你到底回不回來同我道別?」

  守丹吃一驚,「你退休?」

  「梁小姐,你太健忘,我早就同你提過。」

  守丹呆呆地,「你好像答應做到我二十一歲。」

  「我從沒那樣說過。」

  「阿洛,不要走可不可以。」

  「相信你也樂於看到我成家立室,出去做點小生意吧。守丹,我已年近四十,不能再打躬作揖『老闆是是是』了,總得當機立斷。」

  「我不要聽。」

  「明天會有人送上飛機票。」

  「我不會回來。」

  「守丹,我只是侯書苓一個卑微的手下,沒有辦法勉強你,再見。」很明顯,他是賭氣了。

  那一天,守丹如常地寫筆記,看參考書,傍晚見到於新生,她說:「我有事得回家三兩天。」

  「不要我陪?」

  守丹搖頭,「我速去速返,你不會覺得異樣。」

  「只准你去兩天,」於新生笑,「看,已經開始管你了。」

  守丹笑,忽然覺得一切不是真的,她淒涼地伸出手去輕輕撫摸於新生的臉頰,新生一側頭,將她的手夾在臉與肩膀之間。

  太開心的時候,什麼都不似真的。

  守丹也深知這次回去,有許多事要辦,亦是羅倫斯最後一次為她服務。

  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。

  他笑嘻嘻迎上來,「梁小姐果然沒讓我們失望。」

  仍把守丹送返從前寓所,那女傭歡歡喜喜地迎接她。

  這一幕更假,往日守丹最羨慕為家長寵愛的同學,出外留學一年半載不返,家裡臥室佈置照舊,專等主人回來。梁守丹大概不會享受到那樣的待遇了,她們欠租,房東一直揚言要把她們母女趕出去繩之於法,沒想到今日好夢變了一個形式成真。

  她反而睡不著。

  見天亮便起床,到底年輕,也不覺得疲倦。

  羅倫斯真是沒話說,一到辦公時間便來了,神采奕奕。

  守丹取笑,「找到對象了,是哪一家的小姐。在何處做事?」

  羅倫斯狡獪地一笑,「我才不會告訴你,她是我的秘密。」

  「我知道,」守丹感喟,「我們都是有過去的人,你同我都想將過去埋葬。」

  阿洛吁出一口氣,果然是同道中人,對他瞭解透徹。

  守丹笑:「只是洗心革面之後,你會習慣新生活?」

  「我已經有心理準備。」

  「祝你順風,」守丹笑,「不過,我們一直會等你。」

  「守丹,侯書苓希望同你離婚,我與你將同時離開侯家。」

  呵是,守丹忘記了自己,她遲早也要走出侯家。

  「心扉,住在侯家久了,真怕走不出來,一切都是現成的,做得最最周到,不用開口,已經什麼都有,現在驀然知道要走了……不知還走不走得動。」

  當下守丹看著窗外,默不作聲。

  「我陪你去簽分居書。」

  一直到律師辦事處,守丹都沒有再講話。

  侯書苓在會客室等她。

  守丹一見他便上去擁抱,侯書苓輕輕吻她的面頰。

  他說:「那邊生活適合你,你氣色很好,人也胖了。」

  真不像是來離婚的。

  簽完名,守丹把手上的紅綠兩色戒指抹下還給他。

  侯書苓卻說:「你戴著吧,我用不著它們。」

  守丹又過去抱著他的腰,把臉擱到他胸膛上。

  「以後我還見不見得到你?」

  「為著你利益,最好不要再與我見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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