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諸如此類。」
「嘿,你真是天才。」
「今天你亦不用上班?」
「我去了誰陪你?」
「不用你,我想自己出去溜躂。」
「當心當心當心,迷路怎麼辦?」
「我已經嘗到最可怕的迷路,還伯什麼。」
「我們再談談巧克力的製作。」
「今天不想說這個。」
「好好好,我陪你出去。」
「不要你。」
「我遠遠跟在你身旁好不好,絕不打擾你。」
他對我倒是千依百順。
我出門緩緩散步,天剛下過雨,仍然悶膩,最好馬上洗澡,但是洗完之後不到一會兒又打回原形,好不討厭。
方中信遵守諾言,遠遠在後面,並沒有跟上來。
前面斜路上有一大群孩子迎上來,他們穿著一式的制順,活潑潑的笑著,年紀自十歲至十多歲不等。
一定是學生,他們每天集中在一個地方受教育,不辭勞苦,為求學習。
但他們看上去居然還這麼愉快。
一定是因為年輕的緣故。
年輕真是好,太陽特別高,風特別勁,愛情特別濃,糖特別香,空氣特別甜,世界特別妙,一點點小事,都能引起驚喜。慨歎、歡樂。
年輕人沒有一天不笑上十次八次,煩憂那麼遠,生活是享受,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,跌倒若無其事可以再爬起。傷口痊癒得特別快,錯誤即刻改,做對了拍掌稱快,可就是那麼簡單。
五十年前的年輕人與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,並沒有什麼分別。
看到他們明亮的眼睛,光滑的皮膚,真不相借自己也年輕過。
我歎口氣。
母親曾說過,她幼時穿的校服,是一件淺藍色的裙子。
她念的學校,叫華英小學。
我住腳,大聲歡呼。
「華英小學——」我揮舞雙手,找到了,就找到了。
途人紛紛向我看來。
「幹嘛,幹嘛。」方中信氣呼呼追上來。
「往華英小學去找鄧愛梅,快。」
中學的教務主任為我們查畢業生名單。
鄧愛梅……一直翻查都沒找到。
方中信問:「小學要七歲才入學是不是?」
校方稱是。
我立刻知道因由,要兩年後鄧愛梅才能夠資格做小學生。要找的話,兩年後才來差木多,唉。
「慢著,」方中信忽然聰明起來,「貴校好像附設幼稚園班。」
「不錯,」主任問:「但你們查五六歲的小孩幹什麼?」發生懷疑了。
我連忙說:「這是我失散了的親戚,我奉家長命來尋找。」
「他進去好一會兒,大概是去請示上司。我與方中信焦急的等。他出來了,「校長說未得家長同意,不得隨意把學生地址公開。」
「這不是公開……」
但他已經擺出再見珍重的姿勢來。
方中信拉拉我衣服,我隨他離開。
「從這裡開始就容易了。」他說。
我呻吟二聲。
「又怎麼了?」
「鄧愛梅才念幼兒班。」
「真的,你最好有心理準備。」他笑。
「五歲的孩子連話都說不清楚。」
「你開玩笑,你們那代的孩子特別蠢。」
「你們的五歲是怎麼樣的?」
「能言善辯,主意多多,對答如流,性格突出。」
嘩。不知我母親是否這樣的一個孩子。
「你真幸福。」他忽然說。
我,幸福?這方中信每十句話裡有三句我聽不懂。
「你可以親自回來尋根,試想想,多少人夢寐以求。」
我不敢想。
「家父是個花花公子,」好像他是正人君子,「不務正業,祖父可以說是直接把生意交在我手中才去世的。他的奮鬥過程,我一無所知,他守口如瓶,他的箴言是:得意事來,處之以淡,失意事來,處之以忍。」
咦,有道理。
「如果我有機會直接與他談論業務上的方針,那多理想。」
那倒是真的。如果小說家可以找到曹雪芹,科學家找到愛迪生,還有什麼不能解決的。
「那位先生那裡有沒有消息?」我問。
「耐心一點。」
怕只怕五十年彈指間過,再也不必他替我設法。
真倒霉。
「你催催他。」我建議。
「我不敢。」方中信很但白說。
這也好,有什麼話開心見誠的說,老方對我倒是還老實。
「我上門去求他夫人,她比較有同情心。」我說。
「他夫人有事到南極洲去了。」
我嗚咽說:「那我這件事該怎麼辦。」
「再等一等。」方中信好言安慰我。
以後數天我開始想家。現在看起來,毫無同他吵架之理,根本沒有大事,生活太閒太平淡,習慣幸福,便不知是福,刻意求刺激,亂鬧一頓。他不是急性子,但脾氣也不見得好,這上下找不到我,不知怎麼辦。
會不會以為我夾帶私逃,為著賭氣,躲起來。
「又會不會認為我離棄這個家,另尋出路。我呆呆的站在園子裡看著天空,希望這一切都是個夢,待夢醒起床,一切沒有發生過,回到二0三五年。方中信為我難過,他雙手揚在褲袋裡,欲言無語。他低聲說,「開頭我並不相信你是未來世界的居民。」
「你以為我是誰,冒充的?」
「無聊朋友派來與我開玩笑的餌。」
「那為何與我攀談?」
他呆呆看著抵、並不回答。
我沒精打采,「現在你相信我?」
「自然,有證有據,」況且愁容不是那麼容易裝。」
我不語。
「有鄧愛梅小朋友的消息了。他說。我感激得鼻子發酸,他真的盡力拍檔,這樣熱心腸的人總算叫我遇上了。「明早我們去華英小學堂等她出現。」
「好好好。」我非常緊張。
「不能這樣就去,你要冒充一個人。」
「誰?」
「讓我們研究研究。」
我有一般衝動,「不如直說。」
他反問:「可能嗎?」
我低下頭。
「認是遠房親戚如何?他徵求我意見。「我們家親戚非常有限。」
「那如何是好。」
我急,「想辦法呀,你們多麼狡猾,怎麼會束手無策。」
「我不否認我有時也會很狡猾,但我自問對你百分百忠誠。」他不悅,「你老是刺激我。」
「快替我設法。」
「我們先去看看她。」
第八章
華英小學是當時雙陽市著名的學校,小孩以就讀該校為榮,附設幼兒班,共收學生八十名,鄧愛梅念的是低班,編在乙組。
學生放學,像群小鴨子,一色小小白襯衫,小小藍裙子,一樣要背一個布包包,看上去還挺重。
我們這一代的孩子就舒服得多,一切在家學習,不假外求,而且學齡自八歲開始,哪有剛學會走路,放下奶瓶就去上學之理,落後。
那些小孩好玩得離奇,搖搖擺擺的放學出來,一個個蘋果臉,胖胖的小腿,我看得心都軟了,一時也不知哪個是我母親。
他們笑著叫著,奔向家長,有些家人還駛了車子來接。
我運用急智,抓住其中一個,蹲下問道:「你知道鄧愛梅?」
他搖搖頭。
「乙班的鄧愛梅。」我不放過他。
他用胖胖的手指一指背後,飛跑而去,書包兩邊甩,可愛之極。
我再拉住他身後的小朋友,「你也是乙班?」
她點點頭。
「鄧愛梅呢?」
她偏偏嘴,「鄧愛梅最壞,鄧愛梅妒忌我。」
嘩,人之初,性本惡。
我笑瞇瞇問:「哪個是鄧愛梅?」
「今天沒上學。」她說。
啊,我站起來,有點惆悵,今日見不到母親了。明日再來吧,明日帶些巧克力來。
這時我已換上方中信買給我的衣服,看上去同他們差不多。
老方說:「明天再來吧。」
我點點頭。
他拍拍我肩膀。
我無奈的笑。
有一位太太也在領孩子放學,她的肚子出奇的大,像帶球走路,畸型,我駭然,不由得看多兩眼,忽然想起,這是孕婦,一點不錯,胎胚在母體子宮孕育到第八個月左右就是這個情形,書上說過。
我發誓看到該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動,我緊張得嚥下一口涎沫,胎兒已經這麼大,隨時有生產的可能,而她尚滿街亂跑,嚇煞人。
方中信推我一下,「別大驚小怪。」
吾不欲觀之矣,太驚人。
「來來來,我們曬太陽去。」
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額角的汗。
「你也有孩子,你也是人家的母親。」老方取笑我。
我驚魂甫定,立刻覺得渺小,我們可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,孩子到六歲對自育嬰院領口來,已經被訓練得會照顧自己。
陽光很大,我瞇起雙眼。
方中信坐在車廂內怔怔的看著我。
「開車呀。」我說。
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園內,我們坐在樹蔭下談了許久,難得他有如許空閒。
我訴許多苦,都是很平常的事,但發生在自己身上,立刻變得非常偉大。
如何認識配偶,如何結婚,如何發生歧見,孩子們如何頑劣,母親如何嘮叨,苦,苦得不得了,苦煞脫。
他很有耐心聆聽。他的耐力感動我,我把細節說得更詳細,活了二十六歲,還未有人對我發生過這麼大的興趣,我的配偶是個粗心的人,我與他水火不容,他的力氣全部花在事業上,家庭只是他的陪襯品,他不解風情,他自以為是,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