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再笑,用手拉我的面頰,「你蠢得人家賣掉你你還幫人數錢。」
「只是譬喻吧,沒有人要賣我吧,」我不悅,「你別老嚇我,我會多心。」
「你放心,陸宜,我斷不會想害你。」他忽然說得很認真很認真。
結果晚上我們沒出去。
他買一種瓜回來,冷藏之後讓我吃。味道佳妙,我把臉全埋到瓜肉裡去,看得他哈哈笑。他有一絲憂鬱,「這種叫西瓜的東西不會絕種吧。」「這是西瓜?」我一證,「西瓜哪有這麼好吃?」
老方說:「聽你形容,真不要做未來世界的人,什麼都沒有,即使不絕種也變質,一點享受都無,活著唯一的目的便是使科技更進步,但越先進生活反而越貧乏。」
我不語。
他補一句:「而且女人越來越笨,連最可愛的敏感度都消失了。」
「你生氣是因為我沒有異能?」
他又靜下來,伸手在我額前點一點。
舊式電腦上的報幕員大聲疾呼:「有可能爆炸的本國『辛康』四一三型通訊衛星今天飄入大空,加入其他環繞著地球的數以千計人造太空碎片。本國太空人昨天未能把這衛星送入有用的軌道。空中防衛指揮部負責偵察對北美洲大陸的天空及太空襲擊,它形容太空『實際上是一個垃圾箱』。該指揮部計算,太空約有三千件金屬物體——火箭碎片、無用的太陽能屏、『死了』的人造衛星以及各種廢金屬。這些碎片有三分之二是在三萬六千公里高空的一條對地靜止軌道上。它們即使不是無限期逗留該處,也會逗留許多個世紀。最危險的碎片是位於距離地球二百至五百公里低軌道上。這些在低軌道的碎片,有許多在降至地球大氣層時便焚燬及解體,有時則會墜在地球上。自從世界第一顆太空人造衛星,『人造衛星一號』於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發射後,約有一萬件碎片物體脫離軌道。墜到地球的比率如何卻不清楚。太空總署吩咐太空人在太空漫步時,不要在太空丟棄任何東西,『即使是一個扳手或一支筆』,因為它們可能有一天引起大災難。」
真驚人。
側頭著看老方,他正在喝老酒,一點沒有注意這段新聞,嘿,還說我笨,他自己才愚不可及,太空垃圾不加以控制,將來吃苦的還不是普通人,但一天沒事發生,他們一天不去想它,大安主義。
科學家會越來越瘋狂,越來越大膽,結果市民開快車不小心便會走到五十年前去,有家歸不得。
我氣憤。
是,我是不必擔心孩子們,他們有國家青年營,我亦不必掛念老伴,他有電腦伴侶,我只是替自身不值,在這裡要什麼沒什麼,一切要待朋友施捨。
我說:「老方,教我用通話器,我想與母親說話。」
他放下酒杯,「現在的母親,還是將來的母親?」
「小愛梅。」
「你見她已經很頻密了。」
「我很緊張,不知道外婆幾時發病。」
他太息一聲,「所以,能知過去未來有什麼好,有什麼用?你根本不能改變注定的事實,反而擔驚受怕,吃不下睡不著。」
我不語。
「明天有一個很重要的會議,我要休息,」他說:「人家喧茜廠每日可以製造兩百五十萬顆巧克力,方氏遠遠落後,真得召開緊急會議。」他停一停,「明夭你打算做什麼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抽屜裡有現鈔,城裡有一個很精采的中國畫展覽,我可令司機送你去。」
「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。」
「隨你。」
他進房去。
第十一章
老方將來會與小愛梅親密相處,她一定對他有印象,可恨我一向沒有留意母親的申訴。唉,瞎忙,老方罵得對,成日對牢一具電腦做事業,老闆升我一級,給一點甜頭便興奮得似揀到骨頭的小狗般吠叫起來,樂得團團轉,把身邊最寶貴的東西全忽略了。
讓我看。
老方今年約三十歲,五十年後他也不過八十歲,在我出生那年,他應是五十四歲。
但為何我從來沒見過他。
我跳起來,心都涼了。
只有一個可能,,他在我出生之前已經去世。
那意思再簡單沒有。
他沒活過五十四歲。
我呆住,多麼可惜,這麼活潑爽朗能幹的一個人才,如果能夠長命百歲,一定對社會有貢獻。
即使在五十年後,我們仍然可以成為好朋友,他這種性格的人,越老越可愛,越老越風趣,不但與我能玩在一起,甚至與我的孩子們也能相處。
我為老方難過起來。
「陸宜。」
我轉頭,老方沒睡著。
我強笑,「不是說明天要開會?」
「陸宜。」他走過來,蹲在我身邊。
老方的面色不甚美觀,一額的汗,我一驚,他不是笨人,難道他也想到了?
他伏在我膝上,「陸宜,我不會有機會看到你出世。」
我很震動,緊緊握住他的手。
我勉強的說:「也許你同我母親鬧翻了,也許你沒有良心,在我母親成年後就與她失去聯絡。」
「不。」
「別太肯定。」
「以我這種脾氣,即使失散,尋到天腳底,也要把你找出來。」
「可是或許你忙著談戀愛呢,沒有空去找一個舊朋友。」
他微笑。
「是不是?」
他握著我的手,「陸宜,或許四十歲也夠了,甚至三十五歲也可以,生命只要好,不要長。」
我卻深深傷懷,故意找借口來分散他的注意力,「我知道,後來你娶了個惡妻,不准你同任何女性交往,她如傳說中的晚娘一般,把我母親驅逐出家門……」
「我是那麼愚昧的男人嗎?」老方說。
「男人要為一個女人傾倒起來,是一點都沒有辦法的事。」
我說。
他凝視我:「你說得太正確。」
我鬱鬱不樂,「像你這樣的人,應當活到一百歲。」
「謝謝你陸宜。」
「或許你應當注意心臟,人造心臟並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,成本只需三十五元美金。」我說。
「不是現在。」老方說得很平靜,「現在靠人造心活著的病人非常痛苦。」
「如果把發展武器的精力拿來——」「——發展醫學,」他接下去,「人類早已長生不老。」
他笑起來。
方中信真是一個豁達的人,這是他最大的優點,他隨遇而安,珍惜他所擁有的,不去妄想虛無縹緲的東西。
死亡是他所俱,但決不影響他活著的樂趣。
我深為感動。
將來同他一起生活的女子,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子。
「不要為我擔心。」他說。
我假裝不經意,「才不會,我自顧不暇。」但聲音已經出賣了我。
「你看我的生活多麼豐足,」他說:「行樂及時,別去想他。」
說罷他回房去。
隔很久很久,我推開他的房門去看他。
一點也不是假裝,他鼻鼾如雷,睡得好不香甜。
天生樂觀。
我輕輕叫他:「老方,老方。」
他自然沒有聽見。
我放下一顆心。
第二天我起來的時候,他已經去上班。
我一個人坐在方宅,有點六神無主,看到他的司機在門口等,便上車去。
司機轉頭問我:「是去看畫展吧。」
我點點頭。
一路上驕陽如火,行人揮著汗。
我閉上眼睛,害怕會再度聽到那神秘的聲音。
但是沒有,我過慮了。
這是我第一次單獨來到公眾場所,展覽會中眾人彬彬有禮,遞飲料給我。
我指指那種綠色瓶子有天然碳酸氣的礦泉水。
氣氛那麼平和,我安閒地坐在安樂椅上看牢一幅山水。
我不甚懂藝術,但一切藝術的至大目的都是要叫觀者賞心悅目,只要看得開心就行。
我的眼光觸到一個熟悉的背影,苗條優雅。
這正是我要找的人,我跳起來,這是那位先生的伴侶。
「夫人,」我驚喜的叫她,「你自南極洲回來了。」
她轉過頭來,淡妝的臉略表訝異。
「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。」我雀躍。
「你,還沒有回去?」
「沒有。」我看看四周圍的人。
她與他們敷衍幾句,與我走到僻靜角落。
這麼高的溫度,她穿著套裝,卻冰肌無汗,我不禁暗暗佩服她。
「你竟在此逗留這麼久。」她意外。
「我在等消息。」我愕然。
「什麼消息?「「方中信說,你們會給他消息,但你們非常的忙,所以叫我等。」
「我不明白,我們早同他聯絡過了。」
我張大嘴。方中信沒跟我說過,他提都沒提過。每次我說起,他儘是推搪、支吾,顧左右而言他,直到我找到母親,要走也走不掉。
一定是壞消息,所以他不想我知道,免我失望難過。
「可是有絕大的團難?」
「幸虧我們一個朋友有——」夫人忽然停止,「小方沒同你說?」
「沒有。」我心都涼了。
耳邊嗡嗡響,方中信騙我。
他說他會設法,他說那位先生正在進行事宜,他叫我等。
他為什麼騙我?有什麼不良企圖?正當我向他推心置腹的時候,他把西瓜皮扔我腳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