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怎麼會到了老方的小妹身上?
不不不,話要掉轉來說才對,五十年前,它原是老方小妹的裝飾品,若干年後才落在母親手中。
「大哥,你怎麼不早告訴我?難怪人影兒都不見了。」小妹同她大哥一樣,是個很熱情的人物。
我的眼光仍然無法離開那枚胸針。
老方說:「小妹,你與你的大嘴巴。」
我試探的問,「小妹是——」,「他沒提過我?」小妹嚷起來,「我是他堂妹,我父親同他爹是兩兄弟,我倆同一祖父母,我也姓方,方氏糖廠我佔百分之二十股。」她呱啦呱啦全部交代清楚。
「幸會幸會。」我說。
「老方不是壞人,他只是浪漫,他——」「小妹,你別說了好不好?」
他怕她越描越黑。
這兩兄妹真是對妙人。
「一見你就知你是真命天子,」小妹豪爽的自襟上取下別針,「喏,給你,見面禮。」
我實在渴望得到那枚胸針,注定的,我不收下也不行,它無論如何都會落在我手中,由我轉交給母親,時間已經證明這一點。
我伸出手去接過它。
它沉甸甸、冷冰冰的在我手心中閃出晶光。
「謝謝。」我說。
老方喜悅的說:「小妹,真看不出你這麼大方,我一定補償你,而你,」老方看著我抓頭皮,「沒想到你會收下。」
小妹笑,「我最喜歡快人快事,生命這麼短,那容得浪費?光陰寶貴。」
我陷入沉思中。
第十章
啊,母親童年時所遇見的神秘女客,她的身份已經明朗,她是我,她是我,她是母親的女兒,她是我。
當然,除了至親骨肉,還有誰會盡心盡意愛護她,原來一切已經在五十年前發生過了,我此刻不過照著軌跡再做一遍,重複所有細節,這是唯一的一條路,身不由己,這是我母女倆的命運。
方中信在我耳邊輕輕的間:「又在魂遊太虛?」
我悲哀的說:「我已經在太虛了,老方,我在大虛幻境。」
小妹歎口氣,「我告辭了,戀愛中男女的對白沒有人聽得懂。我們改天見。」
「不送不送。」老方替她開門。
小妹轉頭凝視我,「你的氣質真獨特,完全不像我們這些俗人。」
她翩然而去。
老方將別針替我扣好,「很適合你。」他說。
現在即使有機會我也暫時不能回去,為著母親的緣故;第二天我依著住址找到外婆家。
搖搖搖,搖到外婆橋,外婆叫我好寶寶,這是一首歷史悠久的兒歌,描寫祖孫溫情,沒想到今日我來到外婆家,完全是另外一回事,外婆與我年齡相仿,只有二十餘歲。
外婆依時在家等我。
居住環境頗為惡劣,只租用一間古老大屋的頭房,有窗,但對牢馬路,嘈吵得很,灰塵亦大,幸虧天花板高,裝一隻螺旋槳,用電發動,帶動空氣;略見清涼。
這樣小小地方,便是她們的家。社會貧富懸殊,我此刻才發覺方中信是巨富,他所住所吃所用,至為奢侈。
我這次來訪,怕外婆怪我花費,只買了方中信推薦的蛋糕。
小小的愛梅在做功課,畢恭畢敬地抄寫英文。
見到我,她站起來,到我跟前叫我阿姨。
外婆笑說:「你們才似兩母女,長得那麼象,左頰都有酒渦。」
我摟著母親,「誰說我們不是,嗯。」
窮是窮,外婆沒有自卑,極有氣節。
她在一間小型工廠做會計,忙的時候可以很忙,孩子小時候,只得放在育嬰院中,稍大,托好心的鄰居照顧,略付茶資。
生活竟這般狼狽,幸好他們懂得守望相助。
我們這一代的女人幸福多了,國家負起養育下一代的大部分責任,不過孩子們太過剛愎自用,永遠不會像依人小鳥般可愛。
我不住撫摸小愛梅的頭髮,她十分喜歡我,一直依偎在我身邊,說許多學校中的趣事給我聽,她告訴我,陸君毅是多麼的頑劣,他怎麼把小貓丟上半空,任由它們摔下,她說:「可憐的貓咪立刻急急擺動尾巴,一邊嘩嘩叫,才能平安降落。」
外婆說:「小梅,阿姨對這些沒有興趣。」
「我有興趣極了。」真的有。
沒想到已經是兩子之母的我,第一次在母親身上享受到弄兒之樂。
小梅的觀察力非常細緻,她所說的,我都愛聽。
我從來沒有好好聽過母親說話,我也許回不去了,現在不聽,什麼時候聽?
「小梅,陸君毅這個人,他將來,呃,你可以對他好一點。」
外婆說:「陸家環境不錯,把唯一的孩子寵壞。」
我點點頭,愛梅會嫁他,她不知道,我知道。
時間過得真快,我不得不告辭,已經黃昏。
為了想更加名正言順,我提出計劃第三步,方中信說的,我可要求做愛梅的教母。
但外婆是一個高潔的人,她婉拒,「慢慢再說吧。」
我低下頭。
「看得出你對小梅是真的好。」她說。
「星期六可以再來嗎?」我懇求。
她點點頭,也已對我產生了不能解釋、濃郁的感情。
愛梅同我說:「阿姨,你給我的巧克力真好吃,我永永遠遠不會忘記的好滋味。」
我相信,她直到五十五歲還念念不忘巧克力,那時已沒有巧克力了。我鼻子發酸,忍淚告辭。
方中信親自駕車來接我,我一臉油膩,衣服都為汗所濕,外婆家氣溫與濕度兩高,不到一會兒就蓬頭垢面,踏進老方的車子,如進入另外一個清涼世界般。
不公平,我心底嚷:太不公平,這人憑什麼可以有這麼大的享受,我遷怒於他,瞪他一眼。
「有沒有勸區女士進醫院檢查?」
「我真不知怎麼開口。」
「這麼重要的事,」他發急,「你還扭扭捏捏?唏,女人!」
我嚷:「她是一個非常固執廉潔高貴的人,很難接近,你不會明白。」
「你的外公呢?」
「我沒問,陌陌生生,怎麼問?」
「飯桶,她明明是你外婆,我看你還是把真相說明算了。」
「她能接受嗎?」
「大不了不接受。」
「弄得不好的話她會當我神經不正常,以後都不讓我接近愛梅,那時怎辦?」
「倒也是。」
我恨方中信,「你再亂罵,同你不客氣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我揮揮手,托住頭。
「你的外公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
「他離開了她。」
「去哪裡?」
「不知道,去找另外一個女人或許,我只知外婆獨自把母親帶大。」方中信不再問問題。
他的表情惻然。
我的鼻子發酸,看著窗外、過很久很久,老方問:「要不要出去吃頓飯?」
我搖搖頭。
他說:「我已有十多天沒出去吃飯了,悶得要死。」
我納罕,「出去呀,你為什不不出去?」
「一個人怎麼去?」
「那麼找朋友一起去,你那些女友呢?」
「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,你為什麼不陪我?」
「我沒有心情。」
「更要出去散心。」
「你們的食物我不愛吃。」
「你完全不會享受。」
「也許你說得對,科技越進步,生活細節越是簡單。」
「今晚你打算做什麼?」
「看電腦上的綜合報導。」
「你指電視新聞。」
「是。」
「不出去?」
「不出去。」
他怪叫,「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,成日價蹲在屋裡,像老僧入定。」「老方,為什麼定要我陪你?」
「你難道全沒有嗜好?」
「有,開快車。」
「我把車借給你。」
「這種落後的車我不會開。」
「那我同你去取你的車。」
「老方,不行哪,叫人發現了我更難做人。」
「可是成日在家發呆不像話。」
「你的家居很舒適,我很滿意,你心野,呆不住,但不能要人人都像你。」
我喃喃說:「如果我娘家有這裡一半那麼好,母親就不必吃苦。」
老方說:「陸宜,我向你保證,我會照顧你母親。」
「你真答允?」
「一定。」
「看著她好好受教育,生活上一點不欠缺?」
「我會。」
「老方,我如何報答你?可惜我沒有法寶,又不懂點鐵成金——」「你真想報答我也容易。」
「你這個花花公子,可不准說過不算數,三分鐘熱度。」
老方啼笑皆非,「陸宜,照顧她不需我親力親為,是,我沒有耐心餵她吃飯,或在她臨睡前讀故事書,但是我可以雇保姆。錢雖非萬能,也能做很多事。」
「你要我做什麼?」我問,「我可沒有治禿頭的方子。」
老方凝視我很久很久,我開始有點不安,胃液受驚地攪動,他是個鬼靈精,不是要把我交給國防部吧?
我此刻不能走。
「喂!」我吆喝:「在動什麼腦筋?」
他笑了,很溫柔的說:「你是一隻蠢母牛。」
他從來沒停止過侮辱我,這是他表示友善的方式,我已經習慣,把人弄得啼笑皆非是他拿手好戲,同他在一起永不愁煩悶,難怪那麼多女人喜歡他,倒不一定是為他的錢,說是為了他的巧克力更能令人置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