丘靈悲忿地落下淚來。
就在這個時候,整間房間搖動一下,再一下,然後左右不住晃動。
天花板上油灰紛紛落下,地震!
那人伏到她身上,可是,接著又有重物墜下壓到他的身上,丘靈頭部被磚塊擊中,昏迷之前她很寬心地想:情願這樣死去。
不知過了多久,醒來時丘靈發覺手腳又能自由運動,她混身麻痺,額頭濕潤,一摸,整手是血。
她半身被埋在瓦礫中,掙扎爬出,發覺一條腿軟綿綿,呵,小腿骨已經折斷,可是卻感覺不到痛。
已經沒有華爾滋樂聲,只聽到嗚嗚救護車號角。
丘靈無比詫異,大地震動,撕開裂縫,竟救了她,她身上伏著半裸的陌生老人,家軟墊似替她擋住塌下來的天花板,所以她可以逃出生天。
她奮力推開那人,他已沒有生命跡象,手腳細長,像雞爪一樣無力,再也不能施虐。
丘靈鼻端聞到強烈的煤氣味。
她爬行出瓦礫,看到附近有融融火光。
十秒八秒的震動,已摧毀了整個住宅區,平坦的柏油行車道拱起破碎,水柱噴起,成為一個災區。
丘靈聽到呻吟聲。
她看到一條人腿,蒼白皮膚上爬滿青色蚯蚓。
「救命,救我。」微弱的聲音在瓦礫下呼叫。
丘靈咬緊牙關站起來。
她蹣跚地一步步走出去,看到有火頭,拾起一塊燃燒的木板,用盡力氣,朝她逃出來的那一方面扔過去。
煤氣味越來越濃,火頭一接觸到燃料,立刻爆炸起來,火舌實起播到半空,把丘靈震倒在地上。
丘靈再一次失去知覺。
這次醒來,她已躺在醫院裡。
一名看護親切地看著她笑,「醒來了?」
丘靈點點頭。
「你是尼克特製六級地震的僥倖生還者之一。」
丘靈不出聲。
「你其他家人就沒有那樣幸運了。」
丘靈一震,她看到自己的左腿打著石膏,胸口炙痛,嚴密地紮著紗布。
看護見她不表示哀傷,采近問:「你記得當時的情況嗎?」
丘靈搖搖頭。
看護歎口氣,「受驚過度,記憶盡失。」
醫生進來診視丘靈額角。
她伸手一摸,才知左額有一條拉鏈那樣的缺口。
醫生開了電視,螢幕正在播放新聞片段,直升飛機上的記者焦急擔憂地報道這次地震災情。
影響不是很大,可是,已經救了丘靈。
丘靈忽然微笑起來。
她在醫院逗留了一段日子。
沒有人騷擾她,她靜靜看書、休息、養傷。
醫院找來心理輔導員幫她。
「還記得自己有親人嗎?」
丘靈搖頭。
「養母不幸喪生,你得接受這個事實。」
丘靈不出聲。
「所有紀念品及文件都在瓦礫堆燃燒怠盡,你現在孑然一人,學校裡同學願意來探訪你,你接受嗎?」
丘靈又搖頭。
「你得再一次到另一個領養家庭生活。」
丘靈閉上眼睛。
醫務人員似乎也十分欷噓。
半晌,以為她睡著了,兩個看護輕輕議論。
「可憐,甚麼都不記得。」
「我與丈夫感情不佳,也有追求者,本來打算離婚,但是,為著兩個女兒,打消主意,待她們過了十八歲再說吧。」
「女孩子落了單,真是可憐。」
「這個丘靈,將會怎麼樣?」
「希望社會廳會找到一個比較妥當的家庭,讓她平穩寄居數年,到了十八歲,便可自主。」
「許多這樣歲數的孤女終於流落街頭。」
「校方說她功課很好,希望她是例外。」
「身體已完全康復,但仍不說話。」
「其實,我們整日喋喋不休,哪幾句話有意義?」
接著,社會廳的人也來了。
「丘靈,」那位太太十分親切,「我替你找到一個好家庭,他們姓凌,住在這個國家已有一百年。」
丘靈靜靜聽著。
「凌氏夫婦是電腦繪圖專家,本來有一子一女,可是十九歲的女兒去年患血癌不治去世,所以,他們願意替社會照顧其他有需要孩子。」
丘靈點頭。
「我們都希望這是你成年之前最後一個家。」
可是,第二天,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。
丘靈正準備出院,有人來找她。
看護一邊帶那人進來,一邊輕聲說:「不知丘靈可明白這件事,有關她所有資料,我們自學校得來,她昏迷了三日,我們在電視上播放她照片,才由她班主任出面確認身份。」
那人說:「我盡量試一試。」
他走近丘靈。
「我是葉律師。」
丘靈等他說明來意。
「我的當事人林蘊高女士有一張遺囑在我處。」
丘靈不明白他的意思。
「林蘊高簡單說明,她故世之後,遺產由你承繼。」
丘靈真正意外了。
「我已把她的遺物帶來,」他取出一隻鞋盒那樣大小的箱子,「請你點算。」
丘靈當著他的面把盒子打開。
林蘊高身外物只得那樣一點點:一條金項鏈,若干股票,以及一些文件。
「我當事人欠債,畫廊已經解散,並無其他節蓄。」
丘靈抬起頭,真沒想到。
葉律師說:「我走了。」
丘靈拾起那條金項鏈,鋪墜是一隻小小橢圓形照片盒,打開一看,裡頭小照是母女合照。
兩人長得非常像,一看知道是林姨與她母親。
丘靈把金鏈放回盒內,再合上盒蓋。
看護進來問:「準備好了沒有?該出院了。」
中年的凌氏夫婦在會客室等她。
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瘦得不能再瘦,額角上有一條疤痕的女孩子,走路略拐,斷腿還得就力。
凌太太迎上來,「丘靈,你好。」
丘靈朝她鞠躬。
凌先生在一旁不出聲,只是微笑。
「請上車。」
凌思聰夫婦住近郊一個叫胡桃溪的地方。
寧靜的平房前後有大草地,但是,看不到海。
咦,這是丘靈第一個看不到海的寄居家庭。
或許,這真可以成為丘靈定居之所。
房間已收拾過,但是看得出從前的主人也是個女孩子,書架子上全是獎狀:網球冠軍、溜冰金獎、優異學生、芭蕾舞比賽頭獎……似乎做甚麼都水到渠成。
照片中的她是個俏麗的少女。
凌太太輕輕說:「她叫麗儒。」
丘靈點點頭。
被父母鍾愛的女兒反而天不假年,野草般的她又活了下來,翻過另外一頁。
「麗儒的哥哥啟儒在哈佛,假期才回家。」
丘靈不出聲。
「別擔心,丘靈,我們並不想由你來代替麗儒,屋子太靜,我們當你是朋友。」丘靈相信她。凌太太斯文大方,鵝蛋臉,白皙皮膚,穿松身衣服,看上去只覺她高貴。凌先生不多話,對妻子也謝前謝後,是名君子。丘靈的第六感可靠得叫她自己都吃驚,她知道這次她可以放心。正當天色完全漆黑的時候,她看到了一絲曙光。口頭不認,凌太太完全把她當作已逝女兒。每天替她準備早餐,衣物洗淨烘乾放在五斗櫃上,駕車送她上學放學。下車時叮囑:「好好聽功課,勿讓男同學搭訕,多喝水。」下雨了,她送傘來。大太陽,叫丘靈擦太陽油。麗儒留下空檔,由丘靈填充。丘靈一直想要一個這樣好教養、端莊、有學問、有能力的母親,漸漸生了親切之意。仍然不說話,依舊瘦得像一條籐,除出一雙大眼睛,丘靈比從前醜得多。她很安樂,長得醜是安全的話,她樂得難看。
丘靈轉了校,從來沒有機會與同學培養從容感情的她終於也有了歸屬感。
教育署特地派人來測試她成績。
結果是「丘小姐,你可願意試讀大學一年級。」
丘靈點頭。
她在初秋往州立大學走讀,修電腦程式設計。
凌家本來就有兩名天資聰穎的孩子,都在十六歲進大學,對於丘靈的成績並無太大訝異。
感恩節,丘靈忽然得了一場病,高燒不退,家庭醫生前來診治。
「女孩體重彷彿不足九十磅,是否患厭食?」
「不,她飲食正常。」
「十五歲進大學,可有巨大壓力?」
「她應付有餘。」
醫生點頭,「這是天賦,知識像是一早儲藏在腦庫之內,隨時應用,毋需學習。」
「可有大礙?」
「不過是感冒病毒,小心休息,一兩日我再來。」
丘靈在病中昏睡,混身冷汗,夢中覺得母親前來看她,穿著時髦衣衫,笑嘻嘻,「丘靈,我出來了」,但是,她的手緊緊握住另一人的手,那是誰?啊呀,花襯衫!
丘靈驚嚇嚎叫,雙手亂舞。
驚醒了,發覺茶几上有一壺冰水,一定是游太太體貼為她準備的,連忙感激地喝盡了,累極再睡。
這次,發覺自己置身於洪水之中,山上大石被大水效沖,滾下山坡,朝她壓過來,丘靈發足狂奔,可是水漲到她腰間,眼看就要沒頂,她大喊:「媽媽,媽媽。」
忽然之間她聽到有人問她:「你好像很辛苦,我替你去叫媽媽。」
授著,一把溫柔肯定的聲音在她跟前說:「媽媽在這裡。」
丘靈連忙抓住那雙手,她沒有哭,又一次昏昏睡去。
第二天一早,她聽到鳥嗚,並且有人笑說:「丘靈,我是威廉土醫生,請醒醒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