懷剛雙手放在褲袋裡,看看祖斐,半晌說:「教授都對我說了。」
祖斐牽牽嘴角。
「曾經一度,我天真得以為這件事可以實現。」
他很平靜很恬淡,但聲音中洋溢著淡淡憂鬱。
祖斐低下頭,「你們不讓我去,我也不再想去。」
「方祖斐,你仍然是一個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。」
祖斐伸過手臂去,緊緊抱住他的腰,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。
懷剛情緒有點激動。
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後如何再做朋友,既是朋友,又何用分手。
現在她知道個別情形不同,總有例外。
有人敲房門。
祖斐過去開門。
是沈培,「對不起,」他說,「我也想見見懷剛。」
懷剛說:「沈培,你好。」
「我好,我很好,我好得不得了。靳懷剛,你不是不愛方祖斐,她既然不能去,你為什麼不設法留下來?這下分手,你不好,她也不好。」
祖斐說:「沈培,你不會明白的。」
懷剛答:「在這裡,我無法生存。」
他說的是最簡單不過的實情,沈培卻會錯意。
「胡說,你是作家,本市出版業大旺,報紙雜誌無數,一定有辦法生存。」
祖斐與懷剛皆無言。
「也許我太多事了。」沈培說,「但懷剛,你對我們這城市已有深切瞭解,你若留下,豈非比祖斐去你那邊更加方便適應,抑或大男人作風擺不脫,非要祖斐遷就你不可。」
祖斐開口:「沈培,多謝你仗義執言,但你並不瞭解內情。」
「好,」沈培舉起雙手投降,「你們慢慢談,我走。」
房內一片靜寂,只餘打進來的電話嗚嗚響。
祖斐問:「你幾時回去?」
「把工作結束後便可動身。」
「有空不妨找我。」
「我會的。」
「保重。」
「你也是。」
懷剛欠一欠身,竟走了。
祖斐追到電梯口,看著他往人群擠去,他沒有再抬起頭看她,瞬息間消失在人堆中。
這樣文明的分手是罕見的。
大家都想念他。
沈培每隔一天便問:「他到底走了沒有?」
「我不知道,大概在收拾行裝。」
又問:「他會寫信嗎?」
「我不認為。成年人哪裡有空寫信。」
「他沒有再同你聯絡?」
「我想他忙得不可開交。」
「你決定恢復舊觀。」
「我還有選擇餘地嗎?」
沈培介紹了新的家務助理來上班。
女傭一進門,嚇一跳,這間公寓總有幾十天乏人照料,亂得似炸彈炸過,無從下手。
女主人穿條破牛仔褲,一件白棉衫,手中拿只酒杯,眼睛好像不大睜得開來。
「請便。」她攤攤手,然後走到沙發上倒下。
茶几上全是花生殼。
還有一盆枯萎了的花。
女傭伸手去清理,她怪叫起來:「不准動不准動。」
女傭縮手,歎口氣,怪人何其多,但,薪酬比別人家高百分之五十,況且一對一,上了軌道,自有便宜之處,權且忍她一忍。
年輕的幫傭自廚房開始收拾,發覺這戶人家連冷開水都沒有,地下擺滿礦泉水瓶子及紙杯。
打掃完廚房,她發覺女主人睡熟,一雙手垂在地板上。
辦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樣,需要專人服侍,女傭突然覺得責任重大。
是什麼使她這麼頹廢?
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內閃閃生光,乾癟的花,不梳不洗的人兒……
門鈴震天價響,也只不過動彈一下,沒有表示。
女傭去應門。
進來的是沈培,「她人呢?」
女傭朝那邊努努嘴。
「要命,」沈培說,「下午兩點已經喝成這樣。」
她過去蹲下,用手推她。
祖斐睜開眼睛,瞇成一條縫,看到是老朋友,撐起半邊身子,實在乏力,又倒下。
沈培咕噥:「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,哪來的力氣?」
立刻吩咐女傭去買菜做湯。
又轉頭教訓祖斐,「開始總帶一點浪漫的情懷,什麼醉熏熏的尋芳酒,不加以控制,就變邋遢了,再喝下去,意志力崩潰,無法應付日常生活,後悔都來不及。」
祖斐根本沒有聽進去,她大著舌頭問:「誰後悔?」
沈培歎口氣,用手叉著腰四處環顧,都收拾過了,清潔的衣服晾在露台上。
人同豬有什麼分別,方祖斐再這樣下去,誰都不要看她。
「祖斐,起來洗個澡,吃點東西再睡,幫幫忙。」
「別管我,求求你,周未是我休息的時間。」
「振作一點。」
「走開。」
「失戀而已,祖斐。」
「走開,求求你。」
「我不走,祖斐,上個周未,前個周未,再早一個周未,你都是這個樣子,我不忍由得你,來,聽我說。」
「沈培,你真討厭。」
「你也發覺了?說得一點都不錯,討厭之極。」
她硬把祖斐拉起來,祖斐滾在她身上,號叫。
「要不聽我的話,」沈培喃喃說,「要不我叫大姐來。」
「大姐,嘿!」祖斐忽然笑了,笑出眼淚來,「算了吧,她比我還慘;只是你不知道。」
沈培說:「真醉了,大姐穿得好吃得好,別胡說八道。」
祖斐歎口氣。
沈培放滿一浴缸溫水,把祖斐連衣帶人推下去。
祖斐醒了一半,把面孔浸在水中。
沈培在一旁說:「獨身人可以隨意放肆,真自由,我們早已喪失資格。」
「真的,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兒交代。」
「祖斐,夠了。」
「但我這裡這裡,那裡那裡,」她分別指著頭,心、胸等部位。「都似搞渾了似的。」
「別肉麻了,還當自己十五二十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你還有什麼遺憾,還有戀愛失戀的機會,羨煞旁人。」
「真的,多謝教訓多謝教訓。」
「何況,是你放他走的。」
「沈培。他也並沒嘗試留下來。」
「別再提這件事了。」
讓懷孕的沈培大熱天為她打點滴血的心,叫祖斐過不去,內疚之下,酒意似消。
她伸手去撫摸沈培的肚子,「胎動沒有?」
沈培點點頭。
「你真好,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。」祖斐感喟。
「你永遠不會知道,祖斐,科學日新月異,說不定三兩年後會有新發現。」
樂觀開朗的沈培永遠有新論點。
「不過,」她說,「有了選擇,你不一定高興生孩子。」
連祖斐都笑出來,「我知道,這真是我們至大的劣根性。」
「來,換件衣裳,讓我們出去走走。」
「我不想接受你介紹的適齡男士。」
沈培白她一眼,「你那尊容,要人看你還挺難。」
「懷剛當初看到我的時候,我比現在還難看。」
沈培點點頭,「他的確與眾不同。」
「我仍然沒有抓住他。」
祖斐歎口氣,從浴缸爬起來,拿大毛巾。
沈培說:「我常覺得,人畜之別,在我們有香皂淴浴,它們沒有。」
祖斐「嗤」一聲笑出來。
那一日,她決定把酒戒掉,呃,至少戒醉,喝總要喝的,倘若連酒也沒有了,日子還怎麼過。
祖斐把沈培送回家,晚間趁天色晴朗,坐在露台看星。
家裡窗明几淨,有一股檸檬香味,祖斐想:也許就得這樣度其餘生了。
天上有淡淡星蹤,襯托著海港對岸的霓虹光管,比較起來,人定勝天。
假使靳懷剛已經回到家,假使他也在抬頭看星,他會不會說:像對一朵花一樣,如果你愛上星中的一朵花,夜間,看天空,是甜蜜的,所有的星都有花。
祖斐坐了一夜,看著星漸漸沉下去,消失在魚肚白的天空,始終不知道,哪一顆屬於靳懷剛。
第二天,她恢復正常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
她是周國瑾的好夥計,沈培的好朋友,自己的愛人。
她把那些紅鞋子取出,輪流地穿,換了髮型,添了新裝,只差沒有開始新的約會。
連她都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。
有人又要妒忌了:不是壞女人,哪裡會得到那麼多,哪裡這麼快就可以如常生活,哪裡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壞,一定是壞得到家,才能如魚得水。太老實太可愛了,才會要人沒人,要錢沒錢,唉,做壞人多好。
祖斐穿上套裝,化了妝,拿著鱷魚皮包出門的時候,也同自己說:怎麼沒有呼天搶地,怎麼沒有發表文告,三度戀愛,秋月無痕,真是壞。
祖斐決定壞下去,有更好的,她會努力第四次。
為什麼要展覽疤痕,人們好奇地看過之後,一背轉臉,更皺著眉毛鼻子說:「真難看,叫人家眼睛吃苦,太不公平,現代人才不會這樣缺德。
祖斐沒有告訴任何人,最近睡得不大好,午夜過後,必然驚醒,在黑暗中冒著冷汗,坐在床上,起碼要過三兩個小時之後,才可以繼續入睡,然後到了七點,再自動醒來。
她知道她會痊癒,但這段日子也是生命一部分,這樣難熬,未免難堪。
三個月了,天氣熱到盡頭,熱得不能再熱,熱得走油,熱得令人流淚,也就涼快下來。天氣也懂得虐人之道,緊點松點,松點緊點,真的把對方整死了,也就沒得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