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准八時半到公司。
沈培在喝咖啡讀報紙,看見祖斐進來。
沈培歎口氣說:「最想移民的時候,是閱過當日頭條新聞那一刻。」
周國瑾聞聲轉過頭來說:「那麼趕快看清國際新聞,你會慶幸你還沒走。」
祖斐只得苦笑。
周國瑾看祖斐一眼,「問題還沒有解決?」
「也該攤牌了。」祖斐低下頭。
大姐問:「為何一定要跟他走,他不能為你留下來?」
沈培放下報紙補口紅,「男人哪裡有這樣好白話。」
「是嗎,」大姐揶揄,「抑或女性太願意隨他滿山走。」
沈培說:「開會開會。」
祖斐請沈培幫她找女傭。
沈培罵她,「太沒有辦法了,連傭人都留不住,活該吃苦。」
一整個早上,祖斐擱在會議室裡,像日式料理店內那種塑膠碟頭擺件,中看不中用,周國瑾給她幾次發言的機會,她都沒有把握。沈培見有機可乘,為自身為大局,立即抓住客戶,說個不停,表現優異。
周國瑾暗自跺腳歎氣。
祖斐一直呆呆的,不覺有什麼損失。
散會後她搶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鮮空氣。
周大姐冷冷贈她一句:「這樣下去,你還是移民的好。」
祖斐回到自己房間,放下文件,一轉身,看到沙發上坐著一個人。
「早,方小姐。」
「早,歐陽先生。」
他面前擺著一杯咖啡,很明顯,已經等了一段時間。
祖斐很客氣地問:「我能為你做什麼?」
她有點豁出去的樣子,願意把他打發掉。
歐陽有點意外,他摸摸鬍鬚,咳嗽一聲。
「有話請說。」
「我們與一位女士談過話。」他宣佈。
祖斐心想,這會是誰呢?
「這位女士,以前是你的家務助理。」
祖斐啼笑皆非。
「她透露相當寶貴的消息給我們。」歐陽先生的面容肅穆,完全不像開玩笑。
「她說什麼?」祖斐問。
「她說她看到異樣。」
「你不會相信她說的話吧。」祖斐揚起一條眉毛。
歐陽氏鄭重地答:「我們相信她所說的每一個字。」
「荒謬。」
「方小姐,她不是一個編謊話的人,同時,也沒有那樣豐富的想像力,她說的,一定是真的。」
「多麼簡單的邏輯!」
「我們很佩服你的鎮定,方小姐。」
「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,又不作奸犯科,何用驚惶失措。」
「可是道義上,你應該站在人類這一邊。」
「我不明白你說什麼,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陪你探討這種荒謬的理論,歐陽先生,你應當知道作為一個天體研究員,你己離經背道,走火入魔。」
「是,」他不否認,「我是多麼妒忌你,你有難能可貴的機會與他們接觸。」
祖斐說:「我不能幫你,以後再騷擾我,恕不客氣。
祖斐站起來,去拉開辦公室門。
「據我推測,你並沒有見過他的真面目。」
「再見,歐陽先生。」
「這個,」他自口袋取出一個小小咖啡色玻璃瓶,「如果你想知道,把這個放在他的飲料中,你便會知道。」
祖斐非常震驚非常憤怒非常悲哀。
「為什麼,」她責問歐陽,「為什麼你要用種種方式逼我露出原形。為什麼,為什麼你我不能和睦相處,為什麼要使我圖窮匕現?看到我最醜陋的一面,真能使你滿足?」
「不,不是你,方小姐,是他。」歐陽後退一步。
祖斐逼前,「不,是我,你針對我,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隱,你挑戰我的人格,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糾纏,你利用我,你煽動我做你的爛頭蟀,好達到你自私的目的!」
「方小姐,我只不過要求你站在我這邊——」
「你是一個鄙劣的小人,我不管你有什麼身份,有什麼銜頭,你是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搗亂者,你給我滾出去。」
事敗了。
歐陽退出去,一個踉蹌,手一鬆,瓶子滾到地氈一角,他落荒而逃,也顧不得撿拾。
沈培在門口經過,「那是誰,」一眼看到祖斐惱怒的容顏,「不識相的追求者?」
祖斐把不安的情緒按捺下去,但聲音不由自主顫抖。
沈培問:「是誰令你動氣到這種地步?」有點作賊心虛,怕適才開會時意見太多,得罪祖斐,「不會是我吧?」
祖斐根本沒聽到她說什麼,自顧自發呆。
沈培進房來,腳下卻踢到一樣東西,順手撿起,放辦公桌上。
她看到祖斐臉色發青,大異尋常,咕噥一聲苗頭不對,先避一避鋒芒,下班時分才慢慢向她解釋,便藉故退出,替她掩上門。祖斐猶豫半晌,終於掏出懷剛送的小無線電話,那個號碼,早已背熟在心,一撥即通。
她說:「我找程作則教授。」
接線生問:「請問尊姓大名。」
「方祖斐有要事請求會面。」
「等一等。」
過了三數秒鐘,程作則的聲音出現,「祖斐?」
「程教授,我必須見你。」
「什麼時候什麼地方,請說。」
「今夜七時,我到山坡前來等你。」
「懷剛知不知道這件事?」
「不必通知他。」
「屆時見。」
祖斐吐出一口氣,這才回到現實世界來,推開門,發覺同事早已外出午餐,大堂空蕩蕩,只有幾個女孩子留下來,織絨線的織絨線,打瞌睡的打磕睡,也有人捧著電話趁空檔與朋友喁喁細語。
祖斐跑過去找沈培,她不在。
又去找周國瑾,自然也不在。
祖斐更覺得自己脫了節,家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,她已跟不上腳步。
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,看著窗外,三十多層大廈底下的車與人似螻蟻一般。曾經有一刻她渴望離開這一個層面,去到越遠越好,把幼年時的罪衍,和她的過犯,撇下不顧,從頭開始。
「方小姐?」
祖斐轉過頭來。
一個女孩子向她微笑,「吃蘋果?」她們買了水果上來。
祖斐接過蘋果,放到嘴邊,咬一口。
小女孩關注地看著祖斐。
祖斐朝她笑一笑,「謝謝你。」
小女孩靦腆地點點頭。
沈培回來了,右手提著大包小包,這傢伙,定是趁午餐時間去購物。
「沈培,」祖斐連忙過去,「買了什麼?」
沈培沒料到她有心情問及這種瑣事,連忙答:「女兒的衣物。」
「天氣真的很熱了,是不是?」
沈培呆呆看著她,竟說起天氣來了,這位小姐,葫蘆裡賣什麼藥,沈培不禁有一絲惶恐。
只見祖斐如服食過鎮靜劑似,動作較常人慢一點,但不急不躁,按部就班。
下午,沈培一直注意她,同大姐開會,她做的幾點註釋,也相當有水準,補充了計劃的不足。
祖斐好像沒事了。
她難道已與靳懷剛達成協議?
輪到沈培心不在焉。
會後周國瑾說:「這才是方祖斐呀,恢復常態,令我放心。」
祖斐緊緊握住大姐的手。
周國瑾不明所以然,但機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,便任由祖斐握著。
祖斐終於放手,「明天見。」
沈培問:「去喝杯東西?」
「別陪我,你女兒在家等你。」
「來看,我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,」沈培打開紙包,取出一條粉紅色疊紗裙。
「啊,」祖斐忍不住低呼出來,「誰在小時候不夢想擁有一條這樣的裙子,穿上必然像個小公主。」
「你瞧。」沈培十分得意地揚開裙子。
裙身上還釘有一粒一粒亮片,閃閃生光。
「太美了,她一定愛煞。」
「是的,長大之後,很難有這樣簡單的歡樂。」
祖斐點點頭,開頭的時候,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。
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,然後問祖斐:「你沒事吧?」
「我很好。」
「祖斐,我目擊你度過不少難關,這次一定也可以。」
「是,我行。」
祖斐並沒有懷疑過自己。
沈培收拾一下,「我先走一步。」
她比祖斐先離開寫字樓。
這個難關,不會比她以前熬過的關口更難度過。
因經驗豐富,儘管難做,不願意去做,也會做得很漂亮。
祖斐覺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個洞,空蕩蕩,涼颼颼。
那隻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,此刻擱在桌子上。
歐陽君像一個茅山道士,不知他瓶裡裝著什麼阿物兒。
祖斐輕輕扭開瓶塞,近日發生的奇事太多,如果瓶中冒出一陣煙霞,有個巨人現身,向她一鞠躬,說聲「主人,你有什麼吩咐」,她也不會再覺得稀奇。
但是沒有。
房間靜悄悄的。
約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內裝著液體,她將瓶子傾側,把一兩滴液體倒入茶杯內,褐色的藥在水中打轉化開,漸漸消失,無色、無味。
這個人從什麼地方弄來這種東西,想必也要花點心血時間,所以說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,同樣要花工夫動腦筋。一念之差。
祖斐蓋好瓶塞,把小瓶放進口袋。
她熄掉辦公室的燈,休息片刻,她出門叫計程車到郊外去。
好奇的司機在倒後鏡中打量她,祖斐別轉面孔。
天黑了。
她不覺得路途遙遠,滿懷心事,一直垂著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