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麼,明天再見一次面吧。」
「她願意?」周太太大喜過望。
「她有誠意。」
周太太十分歡喜,可是面色繼而一沉,看看萬亨,「你說呢。」
萬亨搔搔頭皮,「好,我出來。」
莫太太吁出一口氣,「有緣千里來相會。」
靜下來,萬亨看著雙手。
自小幹粗活,即便是男人,也看得出來,指節粗壯,皮再粗糙勵黑,在唐人餐館工作的他少不免時時遭到燙傷,無暇護理,手背斑駁都是疤痕。
一看就知道不是一雙斯文人的手。
他時與留學生踢球,那些大學生的手白哲一如女生,他不覺得羨慕直到今天。
因為明天要出去相親。
他歎口氣。
早知把書讀好,不致於終身幹粗活。
母親送走人客,進來看見他在發呆,問道:「在想什麼?」
「人家知道我家的事?」
「莫太太與她說過。」
這倒好,毋需親口尷尷尬尬地自報身世。
「她有什麼條件?」
「婚後生活一切由我們負責。」
「不用聘禮?」
「所以我很欣賞她。」
「有沒有同她說過,利物浦唐人街生活清苦寂寞。」
周太太詫異,「很快會有孩子,屆時忙得透不過氣來,不愁寂寞。」
萬亨想一想,「明日再說吧。」
「記得穿西裝。」
第二天他們母子特地往市區去與林小姐見面。
那一年,滿街流行鶴窩頭,喇叭褲,林秀枝頭髮卻貼耳朵剪齊,十分整潔。
她比他們先到,見了周太太連忙站起招呼斟茶。
萬亨從沒見過那樣清麗的面孔,忍不住看了又看。
她靜靜坐著,專注聽周太太講話。
「在此間註冊結婚,申請你過去比較容易,快要改例了,從前一結婚即可入籍,聽說將來只發一個臨時居留證,每半年更新一次,看你是真結婚還是假結婚,年半之後才批准永久居留……」
她仍然一聲不響。
萬亨本人也不大喜歡說話,覺得非常合意。
本來堅決反對的他此刻也不認為相親是個壞主意。
「還有個多月時間,你們年輕人且看看相處得怎麼樣。」
莫太太朝他們使一個眼色,「且別忙回家,到處逛逛。」
萬亨說:「那麼,看一場電影吧。」
秀枝沒有反對。
站到他身邊,他才發覺她身段高挑。
他買了票子與她進場看戲,她仍然一聲不響。
可是她坐在他身邊,那感覺很好。
與喬哀斯或曼蒂依偎在肩上的情況完全不同。
母親希望他們早婚,幫家 幹活,安安定定過日子,不要喝酒,莫開快車,切勿與洋女鬼混。
讀不上書倒是無所謂,家 有現成房子可以住上一輩子,炸魚薯條生意一向客如雲來。
電影是鬧劇,前後左右的觀眾笑得翻倒,戲必定拍得不錯,可是萬亨沒有專心看住銀幕。
秀枝分文不動。
散場後他們一直往海邊走過去,肩並肩。
秀枝從頭到尾不說一句話。
他問:「你想知道利物浦是個怎麼樣的地方嗎?」
她不置可否。
萬亨自問自答:「它是一個沒落港口,市容有點蕭條。」
她相當留神。
「我父母很善良,你會喜歡他們。」
秀枝忽然笑了。
萬亨搔著頭皮,「你對嫁人這回事已完全準備好了嗎?」
她轉過頭來。
第一次看到他,他滿身血污爛泥,五官分不清,今日見他,穿戴整齊了,只見他粗眉大眼,樣子倒不差,只是渾身一股土氣。
大概很少走出唐人街。
被她猜對了。
周萬亨並沒有發覺她在打量他,自顧自說:「你可知道我家背景?」
這時,秀枝看了看手錶,表示時間已經不早。
萬亨猜想地想返家。
「我送你。」
他伸手截了一輛計程車,在車上,她仍然不說話,給他一張小小字條,他一看,上面寫看姓名電話地址,便吩咐司機駛往該址。
然後,周萬亨把字條緊緊收好。
他送她到樓上門口。
那條街道頗為骯髒,兩邊有小販攤檔,房子舊且暗,萬亨反而放心,這樣,她到了利物浦才不會失望。生活水準提高,容易適應新環境。
到了門口,她示意他回頭,他頷首。
有奇怪氣味的電梯隆隆降到樓下,周萬亨愉快地回家。
第二天,母子倆笑嘻嘻地互相看著對方。
萬亨忽然擔心起來,「整天沒聽過她說話,不會是啞巴吧。」
周太太瞪他一眼,「聲音不知多清脆。」
「那,為什麼不開口?」
「你不同她說,她一個人怎麼亂講?」
「她知道我們家做什麼生意?」
「炸魚薯條。」
「有無同她說父親是 」「那是你爸的興趣嗜好。可做可不做,提來作甚。」
周父在一間華人俱樂部負責設計字花謎面,自幼,萬亨看他用毛筆字在紅紙上寫下「關公月下遇貂蟬」,「劉皇叔躍馬過檀溪」,是什麼意思,答案又是什麼,萬亨從來不知道。
歷來有無人猜得中?獎金多少?都是一個謎,比字句還要神秘。
一日父親寫罷「三春既盡群芳逝」,還拾起字條欣賞一番,磋歎數聲。
親友都知道他是字花檔的師爺,地位不低。
他不到小店做買賈,身上沒有油膩味。
這時,周太太說:「我把照片簿給她看過,她喜歡我們住的房子,說同電影 的小洋房一樣,」停一停,「趁假期,接她出來走走。」
「她的底細,我們都清楚嗎。」
「她是莫太太表姐的外甥女。」
「你同爸也是這樣相親結的婚?」
說到本身的經驗,周太太整個人活起來,「你說有什麼不好,二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。」
萬亨微笑。
也許,這是萬中無一罕見的成功例子,不過,一個人總以他個人經驗為準來看世事。
周太太歎口氣,「當年。外國選對象的範圍裡,今日,情況也好不了多少,你亦心中有數。」
萬亨明白母親一片苦心。
「明天偕秀枝到什麼地方去?」
「還不知道。」
「好好利用這個假期。」
第二天有太陽,他約她在碼頭等。
陽光真累事,強光下一切無所遁形。
她發覺他頭髮在一個禮拜前已經要洗,他皮鞋縫 夾著食物渣滓,也許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薯條,從利物浦一直帶過來。
她假裝沒看見。
可是周萬亨並不介意她沉默。
她真幸運,他不是一個敏感的人。
他倆坐在海迸的石棧上,他買一杯冰淇淋給她吃。
他還是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看她。
只覺得那張小巧的臉毫無瑕疵,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氣。
這時,她也抬起眼來看他。
漆黑大眼珠使他覺得暈眩。
他說:「英國天氣陰暗,偶然看到陽光,總是十分歡喜。」
她點點頭。
他問她:「為什麼不說話?」
他伸手過去想握她的手,半途停住,悄悄縮回,他手心有厚繭,那是長年提重的後果,他怕她覺得粗糙。
她忽然笑笑回答:「說什麼?」
聲音清脆動聽,便周萬亨心花怒放。
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,那人毋需刻意討好,無論做些什麼,都可以便他高興。
他問;「你會說英語?」
「講得不好。」
他安慰她:「到了那邊,實地練習一下,很快就順溜。」
她笑一笑。
然後,他提到了終身大事,「你不反對相親?」
她答:「若不是介紹人,茫茫人海,不知要找到幾時去。」
說得真好,分明是個有頭腦的女子。
「那麼,你想先註冊後動身,還是到了那邊才結婚?」
她十分肯定,「先註冊。」
「不會太過倉 ?」
林秀枝很堅決地答:「不會。」
萬亨一征,有一點點不安,可是不知是什麼緣故。
這時,秀枝展開笑臉,便他疑竇全消。
她說:「一早已與你母親說好,有了文件,方便申請我過去。」
這也是事實。
那天回家。看到莫太太在收取紅包。
萬亨看到別人卻十分調皮,把臉湊近,挪愉道:「外鎊女也收介紹費?」
莫太太尷尬,「這是我的營生。」
「生意好嗎?」
「今日年輕男女都喜歡親自挑對象。」
周太太加一句,「所以三日兩頭離婚。」
莫大太不動聲色打理她:「找到孫兒下落沒有?」
周太太立刻被打敗,「什麼地方去找,真心痛。」
莫太太證明了好媒人的存在價值,得意地站起來告辭。
萬亨看到桌子上有一疊文件,翻閱一下,發覺是林秀枝身份證,出生文件的副本。
報名照上的她同真人一般秀麗。
周太太說:「我喜歡漂亮媳婦,多有面子,兒子娶個豬八戒,哪 還笑得出。」
大兒婚姻挫敗,小兒非成功不可。
「聽媽的話,準錯不了。」
萬亨心想,如此標緻人兒,應該到處有追求者。
周太太卻說:「她說自幼想到外國讀書,喜歡外國生活。」
這也是一種虛榮。
「這次回來,我也覺得在外國沒有白熬,在那邊上了軌道,只覺這邊亂糟糟,什麼都貴得不得了。」
「聽說經濟才剛剛起飛,過一陣子還要更貴。」
「誰說的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