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話響了,這一定是育源,她一向有第六感或是千里眼,專候人家洗澡之際打電話來。
「誰?」
「米雪兒。」
育台只覺得不可能,看看電話筒:「誰?」
「剛才的米雪兒。」
「是是是,」他連忙圍上大毛巾,「有何貴幹?」
「你不是沒吃飽?我帶你去宵夜。」
育台發呆,「你在何處?」
「就在你門外。」
「請稍等五分鐘,我馬上來開門。」
李育台丟下電話,連忙穿上新鮮襯衫與褲子。
拉開門,那米雪兒正看著他笑。
育台為她艷光所懾,結結巴巴,「請進請進。」
「我們隨時可以出發。」
李育台不由得提出疑問:「范偉源知道嗎?」
米雪兒一聽,笑得前仰後合,半晌,指著他道:「我真喜歡你,你與他們不同。」
李育台也笑了。
大家都是成年人,後果自負,還需徵求誰的同意?
他鬆弛下來,「去何處?」
「跟我來。」
她拉起他的手就走。
感覺上那是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,育台有犯罪感,她原來是他朋友的女友。
跑車就停在門口,紅色皮座,銀灰車身,開篷,天氣已相當涼,車子增速,風打著耳朵有點痛,年輕的女郎喜刺激不是奇事。
李育台分享了她的愛好。
車子駛進華人聚居的區域,在一家餐館門前停下,李育台失聲說:「火鍋!」高興得不得了。
就是吃這個。
女郎訂了一間小小房間,兩個人坐剛好,滿滿切片菜餚已經在桌上排開,她替他斟冰凍啤酒。
「謝謝你。」
「我喜歡看到朋友開心。」
李育台忽然說:「我妻子已經故世,我不應高興。」
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,「如果她在世,她會希望你快樂。」
育台低下頭,沉思半晌,「先飽口腹。」
女郎笑了。
她輕俏地說著自己的故事:「……拍過十部八部電影,全部花瓶角色,不知怎地始終把握不到演技的技巧,再努力也顯得做作,開始膩了,想結婚,找個殷實商人,環境小康即可,反正手頭上有點節蓄,安頓家人後還綽綽有餘。」
李育台覺得這就叫作艷福,邊吃邊聽美女說故事,還說不是享受?
「遇上范君,條件十分理想,可是,沒有心動的感覺,原來,發覺自己還是希望戀愛。最好是那種激烈的,靈慾不分的狂戀,互相嚙咬傷害糾纏至死的那種愛情。」
女郎用雙臂擁繞著自己上身,瞇上雙眼,陶醉地形容給他聽,她嚮往的是什麼的感情。
育台發呆。
「呵,我還年輕,多想瘋狂地燃燒一次,即使遍體鱗傷,相信也還可以自灰燼中站起來……」然後,她睜大了雙目,「范君不是對象。」
育台聽得著迷。
這樣還不算好演員?難以置言,一段獨白已令觀眾心身搖曳。
她說:「我一向只跟我想佔有的異性在一起,」她垂下雙目,睫毛似蝴蝶的翅膀那樣顫抖兩下,「我一點都不想佔有范君,我不愛他,不過,也有好處,相信我也不會恨他。」
育台清一清喉嚨,想說什麼,終於又住聲。
「我很躊躇。」
「是嗎,」育台笑了,「看上去不像。」
「你不相信我。」她嗔曰。
「對不起,那是因為我缺乏經驗,我從來不認識像你這樣活色生香的女子。」
女郎趨近神情如一隻貓,「你現在認識了我,說,說我不可抗拒。」
育台頷首,「你不可抗拒。」
可是女郎也笑了,「不,你抗拒得非常禮貌非常成功非常含蓄。」
育台致歉,「我的心已死。」
女郎問:「它會不會有復甦的一天?」
育台哀傷地答:「我不認為如此。」
女郎抬起頭來,「可是,你總得同她說再見。」
育台一震。
「你總得重新開始生活。」
「我嘗試過,可是每次想起她已不在我身邊,生活就毫無意義。」
她凝視他,「是這點淒楚長情,使我覺得你動人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
「夜未央,我可以帶你去跳舞。」
「改天吧,今天我累了。」
女郎嗤一聲笑出來。
還是第一次聽到有異性對她說累,十四歲迄今,只有她忙著將他們掃出門去,偏偏他又不是以退為進,他一臉自心底發出的疲倦至真實不過。
「不跳舞?也許,到我公寓來喝一杯?」
李育台伸出手去,輕輕將她一綹頭髮撥到腦後,「你溫柔的時候,有點像我亡妻,你們同樣有清澈的眼睛。」
女郎舉起雙手投降,「我放棄。」笑。
育台忠告她:「你若真的想找歸宿,阿范是不錯的,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你。」
「可是,我情願我愛一個人,即使他不愛我,也是一種痛苦的享受:風雨不改跑到他樓下等他,偷偷看他一眼,如果他同別人在一起,默默流淚……」
可是,她沒有那樣的機會,男人太快愛上她,纏住她,使她煩膩,所以她認為被愛真正討厭。
育台笑笑,「聽來,你好似有輕微的被虐狂。」
她用手支撐著下巴,「你又不肯虐待我。」還是沒有放棄。
育台由衷地說:「我許久許久沒有吃得這麼飽,談得那麼高興,以及獲得這麼多的恭維。」
「換句話說,我娛樂了你。」
「不,你向我伸出了友誼之手。」
女郎收斂了輕佻的神情,默然,過一會說:「把我講得太好了。」
育台說:「奇是奇在像你那樣標緻的女子也會覺得寂寞。」
女郎握住他的手,「只有你知道我寂寞。」
「我的心緒比較清。」
育台看了看時間,不早了。
「對,明天你還要去地盤,我送你回家。」
她把一手車開得出神入化,風馳電掣,很快駛回酒店。
育台在門口與她道別,她吻別他的臉,香與糯的感覺不去。
第二天早上,天亮得好像特別快,頰上猶有餘香。
鄭嘉英依時來接他去看房產。
在車上,鄭閒閒說起:「你覺得阿范的女友如何?」
「很漂亮很可愛。」
「跑了。」頗有點幸災樂禍的意味。
「什麼?」
「昨天晚上不見的。」
「怕是出去赴約遲歸吧。」
「不,家裡電話一直沒人聽,深夜,他終於找上門去,發覺衣物都搬走了,公寓中空空如也。」
「他有公寓鎖匙?」
鄭君不耐煩,「當然他有公寓鎖匙,公寓是他送給她的,笨蛋。」
「啊。」
原來,在許多情形之下,根本不用費唇舌說再見。
「等到今天早晨,他忍不住去航空公司查詢,托了熟人,知道她已不告而別飛返香港。」
「老范打算追回去?」
「我勸他不必。」
「你說得是。」
「他現在如喪考妣,六神無主,所以,不必羨慕艷福。」
育台問:「你有羨慕過他嗎?」
「怎麼沒有,」老鄭倒坦白,「水蜜桃似人兒整個屬於你,嘿!」
育台笑了。
他去看過地方,與業主議價,忽然之間英明本色畢露,開出相當狠的條件,對方猶疑,說要考慮,他越發不在乎。
可是回到酒店,也覺筋疲力盡。
他在電話中與老陳說:「對方如不答應這個條款呢,就算了,太瑣碎的生意都不想做,夠吃算了。」
老陳卻另有高見:「你的嘴巴那麼大,又專門挑好的來吃,要設法開源節流。
「我不會叫你吃虧。」
誰知老陳這樣說:「在某個雷雨交加之夜,我與你結為合夥人,已經吃了大虧,再回頭已是百年身。」
育台簡直不相信陳旭明君會變得如此詼諧。
接著,他想找紀元說幾句。
可是她出去了。
育源說:「我讓她參加柔道班,什麼都好,旨不在學習,而是想她接觸一大班同齡孩子。」
這是真的,單獨跟父母成長的孩子往往老氣橫秋,不似幼兒。
「我很掛念她。」
「她也問起爸爸,不過,分開一下是好的,父女不能摟在一起窒息。」
育台歎息一聲。
「多倫多那邊如何,有雪嗎?」
這時育台抬起頭,看到飄雪,「剛開始下。」
「真是要命。」
「不,」育台說,「下雪是美景,我不介意。」
育源沒好氣,「那麼,落冰雹還算是美景呢。」
育台忽然吟道:「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。」
隔一會育源說:「你若真想退休呢,我替你找房子落腳,也不必到處晃了。」
育台說:「真受不了,以前只聽說有大香港主義,大新加坡主義,現在又添一個大溫哥華主義,憑什麼以為每個人都喜歡留在溫市呢。」
「她美。
育台傲然,「許多美女都不能叫我心動。」
「我還要替紀元去買雙新鞋。」
就此打住了。
育台取過外套往街上跑。
下雪天,他特別覺得淒清,連忙把大衣襟扯緊一點,心中暗暗好笑再不恢復辦公,他快成為一個潦倒漢。
有乞丐走近,「先生,賞一杯咖啡。」
他給他五塊錢。
「謝謝,先生,好心有好報。」
育台牽牽嘴角。
他躲進一間書店裡去。
推門的時候叮一聲。
一進去就看見一疊謝雅正的攝影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