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應該早些接受親友的安慰。
黃昏,做自助餐的飲食專家來了,將食物水酒編排出來。
育台從不在家請客,紀元很少看到這種場面,她跟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,看著他們自小型貨車捧出花束餐具長檯,不到一會兒,已經式式具備。
「像變魔術一樣。」
李育台一直坐在籐椅子上,不知何時,他杯中又添了酒,育源過來問「怎麼樣」。
他答:「妹妹家最好,很舒服。」緊緊握住育源的手。
又過一刻,第一輛車來了,第一位客人駕到。
育台說:「人生像魔術,片刻自小到老。」
育源勸道:「腳踏實地一天一天過,怎麼會似幻覺?」
育台放下杯子笑笑,「我去看看有什麼好吃的。」
「喂,還沒開始呢。」
夏長志使一個眼色,「隨他去。」
育源抱怨:「你慫恿他。」
長志說:「你搞這個晚會,也不過要使育台高興,你看他此刻多開心,這還不夠嗎?記住,是要他快樂,不是你快樂。」
育台笑,「聽到沒有?」
「你有無喝醉?」做妹妹的還是不放心。
長志連忙說:「有點酒意而已。」
育台自知十分清醒,他看見紀元已換上一襲漂亮的粉紅色紗裙,大抵是姑姑送給她的吧,他捧著食物盤走進書房,吃個飽,打了呃,忽然眼皮直掛下來,他倒在長沙發上,睡著了。
睡夢中好似還十分年輕,趁暑假在歐陸乘旅遊巴士旅行,他因疲倦,跑到最後一排座位去打橫躺著睡懶覺,是,就是那樣。
漸漸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,育台轉一個身,睜開雙眼,到了嗎,這一站是什麼地方,米蘭?聖麥連諾?
「醒啦?」是育源細心問候。
育台賠笑坐起來,「客人都到齊了嗎?」
「到齊了,」育源笑笑,「玩得很高興,現在全回家去了。」
育台大吃一驚,「我睡了多久?」
「四個半小時,正好是整個晚會的長度。育台,祝你生日快樂。」
「今天是我生日嗎?呵謝謝你。」
已經曲終人散。
「客人曾經進來向你祝酒。」
難怪感覺如坐旅遊巴士。
「紀元呢?」
「洗完澡她該睡覺了。」育源既好氣又好笑。
育台搔搔頭皮,「嗄?」
「不過,有人等著見你。」
「誰?」
育源跑去打開書房門,只聽見一聲「我」,一個俏生生人形隨聲音出現,只見那穿鮮紅色的人兒一手捧著碟小小生日蛋糕,另一手拎著她的高跟鞋手袋,笑道:「我是學儀,記得嗎?」
仍然那麼愛紅。
「請坐。」
育源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離開了書房。
學儀走到光底下來,得天獨厚的她外形一點也沒有變,濃眉大眼,美麗如昔。
育台由衷地說:「你氣色好極了。」
「老啦。」學儀伸個懶腰,絲毫不在乎,由此可知自信十足。
至此,育台已無話可說。
學儀卻是走到他身邊,探近他的臉,「你曾說過,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。」
育台承認:「仍然是。」他看著她晶光燦爛的眸子。
學儀咕咕笑,「真的?」
「為什麼要騙你。」
「我們已不是少年人了。」
育台微笑,「我仍然記得我在你家門前等你通宵的情形。」
學儀感喟,「以後,再也沒有人愛我那麼多。」
「你放心,」育台溫柔地說,「像你那麼可愛的女子,永遠不乏人愛。」
學儀高興起來,「是真的嗎,育台,是真的嗎?」
「真的,學儀。」
她過來吻他的臉,嘴唇香且糯,感覺真正好,有點像小紀元親吻爸爸的感覺,居然有此聯想,可見與學儀之間,已無男女之情了。
她向他道別,翩然離去。
育台歎一口氣,閉上眼睛。
忽然覺得紅日炎炎,天好像亮了,睜開眼睛,看到一家人正看著他微笑。
育台大奇,不知究竟做了幾個夢,而夢中又有夢,醒了幾次,仍在做夢。
「我真的醒了?」他問育源。
育源伸出手指擰他一下,「痛不痛?」
育台點點頭。
稍後他問:「學儀來過嗎?」
「她要趕飛機到多倫多去接洽一單生意,只打了個招呼就離去。」
育台發愣,「穿什麼顏色衣服?」
育源笑,「也只有她配穿紅的。」
「她有無問起我?」
「我說你在書房,她只應了一聲,時間實在來不及了,車子就在門口等她。」
原來真是個綺夢。
「你要是牽記她,以後還有見面的機會。」
「不不,不是真的,育源,謝謝你這個晚會。」
「勞民傷財,早知給你一瓶酒讓你灌下即可。」
「抱歉抱歉,下不為例。」
「還有下次嗎,」育源忽然有點悲哀,「一年一度只有一個生日,你會有空與我共度?」
育台抬起頭,真的,那麼多個生日,他從來不慶祝,當然更少與家人度過,育源講得對,這是難得的一次盛會,可是他卻睡過了頭。
不過,幸虧做了個好夢,夢中,呂學儀仍然美麗,且對他溫柔,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常快樂。
但是,育台並沒有在溫埠久留的意思。
他想往前走,看清楚這個世界,以前他沒有太多時間太多心思,現在趁著空檔,他想多瞭解一下天地人。
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說:「育台,到露台上來看看日落。」
他正在無線電話中與業主糾纏得如火如荼,根本沒聽清楚雅正在說些什麼,只得昏忙地抬起頭假笑一下,敷衍了事。
事後對陳旭明訴苦:「看日落,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歲時才有時間看日落。」
老陳有同感,「喂,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歲呢?」
「那就不看也罷,總不能叫老的去做,女的去做,小的去做,然後我同你淨是看日出日落。」
老陳很佩服,「嘩,風蕭蕭兮易水寒。」
壯士為事業兮一去不復還,這是育台當時的心情。
他問紀元:「在姑姑姑丈家高興嗎?」
紀元點點頭。
人到底是群居動物,看樣子紀元適應得很好。
她當然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她母親,可是再過十年二十年三十年,印象總會慢慢淡卻,變成一個影子,想到這裡,育台吁出一口氣。
「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讀書?」
紀元說:「爸爸要走的話,我一定跟著走。」
育台甚覺寬慰,十分感激雅正為他留下這個女兒。
他到房裡去翻攝影集,育源看見了說他:「這本冊子,是雅正留給紀元的紀念品,她是怕紀元將來對她沒有記憶,有所遺憾,你又何用天天翻閱?她目的是要跟你說再見,你應該從她所願。」
育台緩緩把冊子放下。
「攝影集且放在我處。」
也只有妹妹敢這樣直諫,旁人可真怕得罪他。
片刻育源又探頭進來:「陳旭明找你,電話就在案頭。」
育台問:「老陳你為何不住地騷擾我?」
他這樣回答:「因為你的第一批帳單已經寄到公司。」
育台無奈,他不能不食人間煙火,故不能脫離紅塵,以及凡間俗人一如陳君。
「育台,天文數字,」他報上數目,「告訴我是怎麼花的,你老要小心點,公司資源有限。」老陳一向是理財那一個。
「我大概吃多了幾頓。」
「省著點吃。」
「不至於要這樣吧?」
「育台,一邊生財一邊花錢,才是生存之道,回來吧。」
「不,」育台如一賭氣小孩,「我此刻不知多逍遙快樂。」
老陳氣結,「你帶著小孩能到什麼地方去呢,不外在市中心吃個茶逛個街,自欺欺人。」
「我這就同紀元到南極洲去。」
「只恐怕該處也令你失望,育台,做人講心境,你若看得穿,處處是蓬萊。」
「你先看開點,把所有帳單給付清吧!」叮一聲掛線。
育源探頭進來,「你怎麼這樣對合夥人?」
「你偷聽我電話!」
育源理直氣壯,「我自幼一向竊聽你所有電話,怎麼樣?」
育台啼笑皆非,這裡簡直住不下去,再住下去,恐怕真會暫忘悲痛。
他同夏長志說:「雅正本來有一個計劃,她想拍攝氣象。」
夏長志動容,「可那十分艱巨,連龍捲風在內嗎?」
「是,颱風、雷暴、晚霞、晨曦、露水、煙霧、大雪、冰雹,還有極光。」
「工作開始沒有?」
「等紀元稍大就打算動手。」
「你想繼承她的遺志?」
「我哪裡懂攝影機,將來惟有等紀元來完成吧。」
夏長志微笑,「紀元將來可能是一名會計師。」
育源接上去:「或是貨櫃車司機。」
「或是時裝設計人員。」
育台不出聲。
夏長志說:「她不一定會長得同雅正一模一樣。」
也許完全不同,她是另外一個人,有權發展她的志向。
夏長志說下去:「許多父母來不及要子女承繼他們未完成的志向,希望他們在同一條路上做得更好,為父母揚眉吐氣,這是不對的吧,為什麼要孩子們十足十像我們呢?」
育台接上去:「因為自戀。」
夏長志笑了。
「做你們的孩子必定很幸福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