育源臉上忽然泛起一個傻氣的笑容,「可是他們有胖胖的腳與胖胖的手,會得飛撲過來叫媽媽,咕咕地笑,我老覺得他們清脆的笑聲會直達天庭。」
「是,」育台承認,「所有的嬰兒都是折墮的天使。」
然後在複雜的成長過程中,他們迷失了方向,真正墮入紅塵,萬劫不復。
育源歎口氣,「你看我的腳,拇指曲折,前前後後都是老繭,真不能想像曾經一度,它們也白雪雪,肥滋滋。」
育台冷笑,「你的腳,看到我的心,你才知道,尊腳的情況還真不賴呢。」
夏長志困惑,「令兄妹到底在說些什麼?」
紀元自一座龐大精緻的洋娃娃屋中抬起頭來,「腳與心。」
夏長志搖搖頭,「我仍然不明白,紀元,我們到地庫游泳,我們新裝了一隻波浪泳池,一開動電源,水浪推動,泳者可一直在原位習泳,練習最好。」
紀元隨著姑丈下樓去。
育源問哥哥:「你會再婚的吧?」
「我想不會了。」
「那也不必蓄須明志,把鬍髭刮一刮。」
「育源,三十老幾的我從來沒有做過自己,我想享受一下。」
「好,做回真我,有何樂趣?」
「言之過早,尚未知道,我正在摸索,原來,我並不認識我自己,少年時,我照父母的標準生活,青年時,照學校那一套做得完美無瑕,然後社會需要什麼,我努力應付,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?有待發掘。」
育源沉默,「很多人羨慕你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。」
「因為他們不知我付出多大代價。」
育源笑,「這叫我想起本地歧視新移民的白人。」
育台接下去:「對,因為他們不知我們付出了多少。」
兄妹到底是兄妹,投契非常。
「育台,你應常來探訪我們。」
「不退休,哪裡來的空。」育台苦笑。
這是真的,年輕得志,名成利就的他並無躊躇滿志,相反地時時愁眉百結,心事重重。
育源忽然說:「我支持你,繼續流浪吧。」
育台忍不住笑,「謝謝你。」
然後育源建議,「讓我們一起去乘東方號快車。」
「好主意!」
「要問問夏長志可走得開。」她又猶疑。
「他?真是走得開那日他的白鬚已垂在胸前。」
育源板下臉,「別侮辱長志。」
育台微笑,她仍愛他,那多好。
這是一對壁人,在現今世上,志同道合又真正相愛的夫妻已經不多。
大哥來到妹子的家,真正可以賓至如歸。
「記得青年時我們為前途煩惱?」
「我一向年少老成,你,你才真正年輕過。」
「我只覺得彷徨,寂寞,不知去向。」
「育源,你的選擇太多了。」
「來,我們去看他們游泳。」
地下室煙霧騰騰,暖水池的水蒸汽瀰漫,育台笑道:「這像下雲吞。」
夏長志把一個水球扔過來,紀元接住。
育台說:「環保仔至不贊成私人泳池,又這樣耗電。」
育源推他一下,「你話真多。」
可是看到女兒那樣高興,育台不再講話。
育源說:「離這裡十分鐘車就有官校。」
「什麼時候上下課?」
「上午八時至下午三時。」
「八時!那豈不是七時要起來?」
「七點一刻也還趕得及。」
「我起不來,這年頭孩子上課等於一家人上課,天天受折磨,一切壓力都在家長身上,真要命。」
第二天,他還是起來了。
六點半,坐在廚房裡與育源喝咖啡填表格。
「彼時,我們的爸媽,也那樣為我們嗎?」
育源答:「肯定有,可是我不太記得。」
育台答:「我記得雅正來回來回那樣接送紀元,自幼兒園起每天走四回。」
育台還記得他這樣對雅正說:「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兩歲零九個月開始吧。」
「不,我不相信。」雅正微笑答。
「那你何故無事忙一如其它婦孺?」
「因我沒有其它事可做。」
換句話說,那樣瀟灑的藝術家亦不能免俗,因為她已成為一個母親。
李育台訝異地發覺謝雅正同其他母親一樣,忙著為女地脫衣穿衣,並且為幼兒不願刷牙而煩至頭痛。
這種現象令育台駭笑。
現在,他知道那是因為愛的緣故,因愛故生怖,所以把一切原則拋在道旁。
「你在想什麼?」
「雅正。」
「你與雅正到底可曾吵架?」
「許多時候吵得一個星期不講話。」
育源大膽假設,「是因為她早逝吧,如不,也許三五七年後也一樣會得離婚的吧。」
「我不知道,現在她已經不在人世,現在我將愛她一生。」
「你有內疚?」
「我曾為事業很少在家。」
這時紀元也起來了,「不用穿校服,倒是新鮮。」
由姑姑駕車送紀元上學。
育台坐在後座,發覺全世界都已經醒來,他十分感慨,看,誰等你,你愛長眠不醒就儘管躺著好了。
一路上都是洋童,不過也有東方面孔。
育源說:「我與紀元過去,你休息。」
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學的車子,雖然只是公立學校,也名車如雲,水洩不通。
育台黯然,走到哪裡,都是一樣的人情,一樣的世故,正是,到處楊梅一樣的花。
半晌育源出來,「我們替紀元去買書。」
「我們不會久留。」
「念一個月也要課本呀。」
他們到了市區書店,育台看到立體書又想起雅正。
雅正收集立體書,珍而藏之,可是紀元出生後全變成女兒的玩具,撕破的
有,擲爛的也有,雅正還微笑說:「媽媽所有,均屬於紀元。」
育台很生氣:「你還沒死呢。」
一語成讖。
育台呆坐書店一角。
忽見育源興奮地說:「育台,育台,書店有謝雅正攝影集的英語版。」
育台一聽振作起來,連忙站起來,跟育源去書架處看,果然,一邊好幾冊,神氣地擺放在其它集子之中,育源每種挑了兩本付錢。
育台不語。
真奇怪,每次想到雅正,心中那種被一隻大手抓住五臟六腑的感覺一直不散,實在吃苦。
若說這樣的痛苦會有過去的一天,育台無論如何不相信。
育源回來了,「走吧。」
他幫她取過大包小包。
育源把一隻手搭在大哥肩上,「如果酒可以幫忙,儘管喝點酒。」
「不,我不需要暫時麻醉。」
「育台,你真討厭,一生諸多挑剔,你若學得雅正三分隨和,我等親友已經受用不盡。」
育台猛然抬起頭,「什麼,我一向以來難道不是個好好先生?」
育源哈一聲冷笑,「真是周處除三害,一個人看自己原來同別人看他有那麼大的距離。」
周處除的最後一害是他自己。
「我應該怎麼樣?」
「先去接紀元放學,然後,參加我主持的飯
局。」
育台嗤一聲笑出來,「別費勁了。」
育源不去理他。
車子駛回學校,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紛紛放學出來,幾乎個個神采飛揚,育台把頭靠在座墊上,艷羨地看著他們,嘴裡不由得哼起歌來:「少年的我,是多麼的快樂,美麗的她不知怎麼樣。」
育源似笑非笑轉過頭來,「她今晚會來。」
育台一怔,「誰?」
「美麗的呂學儀。」
「誰!」
「呂學儀。」
「你怎麼找得到她?」
「人家是溫埠最著名的地產經紀之一,我一早就跟她有聯絡,她時常接受此間中英文報紙電視訪問。」
育台不由得問:「仍然美麗?」
「是,得天獨厚。」
「結婚沒有?」
「一直獨身。」
育台沉默。
剛在此際,小小紀元出來了,個子很小,實在還是個孩子,半日不見,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,平時她老氣橫秋,光聽聲音語氣,彷彿有十一二歲。
育台剛想下車去接,忽然看見一紅髮男孩追上來叫住紀元、與她攀談。
紀元的英語好似亦足夠應用,抬起頭,對答得頭頭是道。
「看到沒有,」育源說,「他們有他們的世界。」
忽然紀元笑了,那紅髮新朋友不知說了什麼好聽的笑話。
她隨即看到父親,奔過來。
一刻不見,如隔三秋,父女緊緊擁抱。
「學校如何,老師好嗎,同學怎樣?」
「很好,我很喜歡。」
育源眉開眼笑,朝育台仰仰臉,表示「瞧還是我有辦法」。
育台垂頭,親與友都對他那麼好,他何以為報?
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。
到了家,紀元與姑丈絮絮談著課室裡如何的開放有趣,育台走進浴室,對牢鏡子看一會兒,忽然取起刮鬍刀,把鬍髭刮乾淨,他洗了一把臉,坐在衛生間苦笑,半晌,打開門出客廳。
眾人看了他一眼,又繼續話題,好像沒看到他有什麼不同。
然後是紀元先咕一聲笑出來。
接著育源也一臉笑容。
夏長志更笑說:「來,育台,我去斟兩杯酒來。」
育台卻覺得無比悲涼。
活下來了。
居然還有力氣刮鬍髭,真的太過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,看樣子他會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歲。
取過酒一口而盡,說也奇怪,那金黃色的液體流入咽喉,如通過四肢百骸,混身輕弛,雖然沒有減輕他心中悲哀,但是己覺環境舒服得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