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麥捧住頭,看著窗外良久,良久,忽然變得非常疲倦,「你說得對,許多年之前,我的出生,一定使他喜悅感動過。」
元之知道她會得玉成這件好事,不禁鬆一口氣。
「我怎麼去見他們?」他攤攤手。
「出外靠朋友,我們找三號商量。」
「它有什麼神通?」
元之猙獰地說:「也許它有一張皮、畫一畫,改改妝,披上它,會變成江香貞。」
三號聽了這樣的話,非常生氣,「我沒有聽過比這更無恥惡毒的謠言。」
麥克阿瑟攤攤手說:「看,我也回不去了。」
「三號,想一想。」
「把真相告訴令尊。」
麥克阿瑟歎口氣,「我不認為他會接受,我知道有種父母不論子女變成什麼樣子仍然深愛他們,但那不是江則培。」
「三號,你能模仿江香貞嗎?」元之用另外一種語氣試探三號。
三號的好勝心被挑撥起來,冷冷地說:「江香貞的身世,我頗知道一些,江香貞的聲音語氣,我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做到。」
元之說:「那麼,勞駕你陪我走一趟,你做香貞,阿麥,你做香貞的密友。」
「慢著,」三號說,「相貌不似。」
阿麥笑,「那最容易解釋不過,反正城內每一個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會精益求精。」
這一齣劇本由關元之編寫,並且領導演出。
三號說:「元之,我知道替別人著想是一種美德,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決。」
元之黯然。
阿麥插嘴,「少一個丈夫,多一個朋友,關元之並沒有虧本。」
元之瞪他一眼,「你倒是有蘇格蘭人本色。」
第二天,他們去接三號,看到的假江香貞,居然有三分神似,加上那種不羈的神情與不耐煩的語氣,就接近七分了。
一行三人大著膽子上江家去。
事情比想像中容易得多,江則培太願意相信來人是江香貞。
三號得心應手,不消一刻,演技便更進一步,栩栩如生。
它的電腦設計迅速地發揮至大效果,使它精確地模仿了江香貞對人對事的反應。
不,她不打算久留,仍不願意承繼父親的事業,不日她會嫁與伊安麥克阿瑟,但此刻她樂意消除對父親的敵意。
元之注意到那蘇格蘭籍大漢在悄悄落淚。
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。
元之輕輕走出會客室。
任莉莉跟著出來,凝視元之,這次,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。
元之很慶幸任莉莉是一個聰敏合理的女子。
只聽得任莉莉輕輕說:「不管你們是誰,都幫了我一個大忙。」
元之笑笑,「相信我,我的允諾我已做到,香貞今日絕對在場。」
任莉莉真聰明,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,「你才是香貞是不是?」
元之不否認也不承認。
「你整個變了,」任莉莉大惑不解,「怎麼會?」
「我們都會變,樣子不變,心也會變,許許多多舊友,早已變得如陌生人一般,皆因他們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,去適應生活與環境所需,不得不變。」
任女士發怔,「這是比較哲學的說法。」
「何必計較呢,只要你們喜歡,我們可以時常來造訪。」
「可需要報酬?」
「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屬免費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任莉莉緊緊握住元之的手。
「沒問題,」元之笑,「沒問題。」
過一會兒任女士又說:「我並不認識香貞,我與她父親結婚時,他們父女已經鬧翻,但要是你是她,我會真心喜歡她。」
元之只是笑。
「你不是她?」
元之仍然笑而不語。
「你們三位一體?」
元之含蓄地答:「可以這麼說。」
任莉莉也只得笑,「再問下去,我就是個笨人了。」
同聰明人打交道,真是賞心樂事。
元之由衷說:「我也喜歡你。」
一行三人稍後告辭出來。
三號直抱怨麥克阿瑟:「眼淚鼻涕算是什麼?西洋鏡拆穿如何是好?你太影響我的演出了。」
元之不作聲。
人們總是把他們能力估計過高,江則培父女的心腸並不如他們想像中剛硬。
麥克阿瑟仍在抽噎,多年來建築的冰牆今日融解。
元之不敢揶揄他。
三號歎口氣,自覺仍然不十分瞭解人類。
麥克阿瑟嗚咽說:「他已經病重。」
三號終於忍不住,「我還以為你憎恨他。」
元之仍然維持緘默。
「他到底是我生父。」
三號勸慰:「我們可以時常去探訪他。」
「可以嗎?」如發現新大陸。
「當然可以,我不介意繼續扮你。」
阿麥問:「他有沒有原諒我,他有無寬恕我?」
「你永遠是他的女兒。」
麥克阿瑟閉上綠色的眼睛,淚水汩汩而下。
看這樣一個大漢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。
麥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結束了。
江則培夫婦遲早會猜到誰是真正的江香貞,抑或永不?
一共只得三個年輕人,不是關元之,就是三號,要不,就是伊安麥克阿瑟,不過,他們要著實運用想像力。
元之笑了。
她繼而著手去處理林慕容的後事。
使元之訝異的是記得她的人不多。
都會裡至多是漂亮年輕的女子,每三兩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來,如海面的泡沫一樣,漫無目的飄流,約莫只想用她們所有的青春,去換取她們渴望的物質,有人成功,有人失敗。
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種例子。
她找到慕容最後的地址去。
按鈴,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,以為沒有人在屋裡,剛想走,忽然聽見碎細的腳步聲。
元之耐心地等人來開門,下午三時了,是根本沒起床呢,還是在打中覺?
門打開了,另有一座鐵閘,有一個磁性的聲音傳出來,「誰!找誰?」
「我姓關,找林慕容。」
那女郎一怔,探半邊身子出來,元之沒看到她的臉,只看見一角絲袍子,七彩繽紛,是菊花與龍圖案。
「慕容?慕容早不在這裡住了。」
「我知道,我能進來嗎?」
「你是她的什麼人?」
「朋友。」
女郎感喟,「好吧,請進來。」
鐵閘終於被打開了,在這都會裡,幾乎所有的公寓門外都鑲著一道堅固的閘,以策安全,家家戶戶,看上去,都似牢獄。
元之看到了那女郎,女郎也正打量她,兩人都吃一驚,女郎沒想到來人那麼體面,端莊,元之沒料到秀髮蓬鬆、殘妝未褪的她簡直是林慕容再生。
「請坐。」女郎招呼元之。
極大極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。
元之問:「尊姓大名?」
「蘇細。」女郎笑笑。
元之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打量公寓佈置,略舊但還算整潔,到處都是碎花與紗邊,十分女性化。
女郎找到一腰帶,束好袍子,打一個呵欠,給元之一杯水,為自己點起一支香煙,輕輕說:「你太不靈通了,慕容已在數年前去世,現在我住這裡。」
元之說:「這件事我知道。」
「呵那你是來收拾她的遺物的,統統在紙盒子裡,放在貯物室。」
「她有親人嗎?」
「她訂過一次婚。」
「那人是誰?」
「誰不一樣,那人已經又結過三次婚,離了兩次婚。」女郎十分感喟。
他們生活得實在豐盛,在此期間,元之只睡了一覺。
女郎笑笑,「慕容欠我八個月租。」
呵失敬,原來她還是房東。
元之連忙說:「我來替她付。」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,我們這一幫人,誰不欠債,只是沒想到她去得那麼突然。」
元之不出聲。
「留得青山在呵,是不是。」蘇細似通非通地說。
她帶她到貯物室。
約有六七隻大紙盒堆放在那裡。
蘇細說:「我有預感有人會來領取。」
「慕容的父母呢?」
蘇細聳聳肩。
「她有一個那麼美麗的名字,可見父母從小是愛她的,該通知他們一聲吧。」
蘇細一直笑,笑出眼淚來,「慕容是她的藝名,由一位攝影師替她想到這個好聽的名字。」
元之卻仍然固執地說:「可是,她一定有父母吧。」
蘇細不耐煩,生氣了,她斜眼睨著元之,看元之的衣著穿戴,便知道是個有身家有父蔭不知民間疾苦的人,她搶白她:「對很多人來說,父親並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。」
元之不語。
紙盒並沒有封實,裡邊全是舊衣服。
元之抽出一件晚服,在身上比一比,她瞇著眼睛笑了,轉一個身,那件舊衣揚起一角,發出悉卒聲響。
蘇細吃驚地退後一步,怪異極了,在該剎那,該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像慕容,是,是因為那個淒艷的笑容,慕容最愛那樣絕望地笑。
呵不會是慕容回來了吧,蘇細吞一口涎沫。
元之放下衣服,無限感慨,再翻掏紙盒,希望找到略有紀念價值的東西,也不枉做過林慕容,但是她連一幀照片都找不到,她的一生,似被這一堆破舊的綾羅綢緞佔據。
元之抬起頭來,勸蘇細說:「回去吧。」
蘇細一呆,「你說什麼,回什麼地方去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