莊母打蛇隨棍上,「無論怎樣,你爸媽總以家庭為重。」她留意兒媳的臉色。
應允文連忙扮上笑臉,「來,來,大家別站在風口裡,媽,有無點心可吃?」
那夜元之反正睡不著,乾脆坐在房裡,她自江香貞處學會了喝酒,此刻一杯在手,沉思不已。
應允文不敢打擾她。
這已不是昔日的小女子孔兆珍,此刻這位自稱是他妻子,相貌同兆珍一模一樣的女子剛毅聰敏瀟灑,他敬畏她。
自醫院出來之後,兆珍已不是兆珍。
「兆珍。」
元之抬起頭,「允文,早點休息,明日還要上班。」
他歎口氣,他斷不能二十四小時不住盯住她,想到要再次失去她,莊允文心如刀割,沉默無言。
清晨,天才濛濛亮,家人還沒有起床,元之已經接到原醫生的電話。
原氏一開口就說:「你躊躇了。」
第六章
元之苦笑,「這段時間我成長不少,我留戀孔兆珍的身份,三號說料不到我會樂意扮演如此平凡的角色。」
原醫生不以為然,「孔兆珍絕不平凡,她愛家人,也被愛,她照亮家人的生命,她是好妻子好母親,她的奉獻她的成就非同凡響。」
元之不語。
「不過你生為關元之,當然是做回美元之最自然,無論做公主還是皇后,始終不夠做關元之自在。
元之感慨,「我別來無恙乎?」
這個問題只有原醫生能夠回答:「你很好。」
「謝謝原先生照顧。」
「三號決定暫時不回來了,你呢?你的情況比較複雜,你的身體不能長期荒置。」
元之慌了,「你們不會將關元之的空殼子給別人應急吧?」
「誰知道,也許誰手持曼勒符來到,我們不得不立刻做出決定,哈哈哈哈哈。」
元之氣結,「原先生,你簡直是挑戰創造主嘛。」
「不,」原氏連忙更正,「上帝安排一切,曼勒只是執行它的旨意行事。」
只有愚昧人說,沒有上帝。
「元之,孔兆珍能夠做的一切,你已代她做完做妥,回來吧,時間到了。」
原醫生這時變了拘魂使者。
「我得辦一辦身後事。」
元之掛上電話。
人生在世,不知要應付多少繁文縟節。
首先,元之要確定莊家衣食不缺,孩子們的教育費都齊備,第二,元之要同孩子們上課,叫他們有心理準備。
她先在小明身上下工夫:「媽媽也許要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辦點事。」
沒想到此言一出,明兒臉色即變,「上次你進醫院,也是這麼說,媽媽,請不要再去辦什麼事了。」痛哭失聲。
莊允文把這情形看在眼裡,默默不語。
元之抱怨,「你為什麼不幫忙?」
「幫忙?告訴他們,母親將要離開,一去無蹤?」
「母親也是人,母親也需要透透氣,母親也應有假期。」
「錯,母親一開小差,就不是好母親。」
元之憤慨,「太難了。」
「不過,」莊允文終於忍痛答,「要走的話,你走吧,你可以放心,這裡還有我。」
元之一呆,沒想到莊允文會犧牲自己來成全她。
莊允文低聲說:「還你自由。」
「孩子們——」元之哽咽。
「我會慢慢向他們解釋。」
元之啞口無言。
「你原不是我們家的人,你幫我們已經夠多,莫說我無法逼你留下,即使可以,也太過自私了一點,兆珍,你走好了。」他別轉了頭。
元之什麼都沒有聽見,莊允文屏著氣息,但是元之知道,他哭了。
元之輕輕說:「或者我應該向你解釋整件事的來龍去脈……」
莊允文心灰意懶地揮揮手,「我不想知道個中原委,」他用手抹了抹面孔,「我與孩子將失去你是事實,與其浪費時間精神研究為何你要離開,不如集中力量克服將來生活中的困難。」
莊允文又一次使元之深深感動。
「屆時我送你走,不必讓孩子們知道。」
元之嚅嚅,「珠兒會哭。」
「幼兒的淚水,遇風即干,他們很快就會成長,不用掛念。」應允文異常磊落。
元之撥了幾個電話,已安排好後事。
莊母一把年紀,自然看出苗頭來,一顆心忐忑不安,拉著元之說:「兆珍,有什麼事,慢慢商量,夫妻是一輩子的事。」
元之原先也以為是一生一世的事,可見人算不如天算。
「允文有什麼不對,你同我說。」
「他很好,我很敬重他。」
「我有什麼不是,你原諒我一大把年紀,也活不了多久了,不要與我計較。」
元之無地自容。
「兆珍,老人多數小器、專制、嚕嗦,我搬開住了可好?我不煩你們。」
元之痛哭起來。
臨走那晚,元之躺床上,忽然覺得有人撫摸她的臉,張開眼睛一看,原來是小珠兒摸到她床前來。
元之奇問:「你是怎麼爬下床欄的?」
小珠兒咧開嘴笑。
元之把她捧到膝上,心酸地說:「來,同媽媽親近親近。」
她乖乖坐在元之膝上。
「媽媽下次見你,或許你已長大成年了。」
元之用鼻尖貼著幼兒的鼻尖。
忽然之間,元之清晰地聽到小珠兒叫她:「媽媽,媽媽。」
終於說話了,終於肯叫媽媽了。
元之緊緊把她抱在懷中。
元之已習慣孩子小小結實的身軀,活潑潑的小手與小腿以及那份重量。
她實在捨不得她。
由此可知孔兆珍臨去之前是多麼的傷心。
元之不但替自己難過,也替孔兆珍以及普天下的癡心母親難過。
幼兒很快再度入睡,元之把她輕輕放回嬰兒床。
她更換衣裳,悄悄出走。
誰知莊允文在大門口等她。
「我送你。」他說。
元之頷首。
「不帶走一針一線?」莊允文問。
元之答得好:「均是身外物。」
兩人靜靜出門。
莊允文問:「我應該送你到什麼地方去?」
元之答:「你自醫院把我接走,再度送我返市立醫院好了。」
莊允文默默駕駛,這樣好涵養的人,遲早會有出息。
車子駛到醫院大門口停下來。
元之溫柔地說:「允文,再見。」
應允文卻說:「這位小姐,無論你是誰,多謝你救莊家於水深火熱,我與孩子們永誌不忘。」
「允文你言重了。」
「來日方長,希望我倆可以再見。」
元之與他緊緊相擁。
片刻分開,莊允文已淚流滿面。
元之硬著心腸下車走遠。
她沒有回頭望。
她一直走一直走,直到身邊響起三號的聲音:「場面動人。」
元之勃然大怒,暴喝一聲:「你懂得什麼!你只是一個機械人。」
三號一呆,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,驟然停止腳步。
不過它隨即看到美元之臉頰亮晶晶,都是淚水,呵,原來她傷心了。
三號一向覺得眼淚是人類身體至奇怪的一種分泌,本來用作殺菌及潤滑用,可是當人類真正悲哀的時候,他們自然而然會得流下眼睛。
三號的氣消了。
元之也驀然轉過身子來,「三號,對不起。」
三號慷慨地張開雙臂,把流淚的元之抱在懷中。」
「原醫生吩咐我來接你回去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
「你愛上了那一家人,不捨得他們?」
元之點點頭。
「千里搭長棚,無不散之筵席,有緣日後自然會得相見。」
元之想到小珠兒醒來見不到她會哀哀哭泣,不禁心如刀割。
三號安慰她,「隔些時候,自然會淡忘,時間治癒一切憂傷。」
元之頹然,「三號,你若在世上來久了,只怕也會傷心。」
三號勇敢地笑,「那是一定的,不然古人怎麼會感慨『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』。」
一輛黑色小車駛過來停在他們前面。
三號說:「元之,上車吧。」
元之掩住胸口,她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似的,疼痛不已。
終於又回到曼勒研究所了。
原醫生迎上來,「恭喜你元之,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。」
元之低著頭垂著手,似一個罰站的小學生,並無歡容。
原醫生看她一眼,笑道:「元之,真沒想到你會那樣難滿足,這又不是,那又不是,現在竟連叫你做回自己也不是了。」
元之苦笑,不敢作聲。
「由此可知人心是多麼不足。」原醫生嗟歎,「世上可以說並無快樂的人。」
元之吞一口涎沫,想張口說話,終於又忍住。
「你是曼勒研究所特殊客人,很少有人像你這樣進進出出這許多次。」
元之終於輕輕說:「別再打趣我了。」
原醫生也歎口氣,「小宇宙航行次數如此頻密,並非好事。」
元之突發奇想,「原先生,曼勒的科技可否進步到使小宇宙能夠隨時進出許多具身軀?」
原醫生沒好氣,「你想同時做關元之與孔兆珍?」
「是。」
「毋須等曼勒進步。」
元之雙眼一亮。
「世人稱你形容的那種人叫瘋子,一忽兒做皇帝,一忽兒做乞丐,隨心所欲。」
元之氣結,只得噤聲。
不過她仍然嚮往有那一日:江香貞林慕容孔兆珍的身體都放在衣帽間,隨意等關元之使用,愛做誰就做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