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有,」元之想起無名氏老先生,「同家人合不來,無緣分。」
「可是這麼大的一筆禮。」莊允文喃喃道。
元之已經倦極入睡。
她右手摟著小女兒,母女兩人脖子上的痱子粉都沒有搓勻,白色一搭搭,有股清香味道,一隻舊風扇左搖右擺,陪莊家挨完一個苦夏又一個苦夏,忽然之間,應允文覺得他交了好運。
難怪人們說,黑暗之後就是黎明。
妻子重病,他接著失業,眼看走投無路,一天一天咬著牙關那樣過,看著家中老小,心如刀割,只怕生活沒有著落,可是忽然之間,一切好轉……莊允文也睡著了。
星期一,他們一家齊齊去看新房子。
莊母一進屋,就不想走了。
元之挑一間最大最亮的臥室說:「媽,你住這裡。」
小明問母親:「媽媽,媽媽,我呢?」
莊母說:「開開冷氣機。」
應允文無奈,他只希望這層房子由他雙手賺來,問心元愧。
老太太笑,「喲,又涼又靜又亮,允文,這就是天堂,我不想走了。」
莊允文更覺悲涼。
元之說:「媽,我們明天就搬來。」
莊母問:「誰對我們那麼好,看,床鋪被褥什麼都式式俱備。」
莊允文忽然看向妻子。
元之避開他的目光。
應允文輕輕的說:「謝謝你。」
元之笑笑,「朋友尚且有通財之義,何況我倆是夫妻。」
莊母早已不理鴻福從何而來,一迭聲只是說:「好了好了,我也享幾年晚福。」
莊允文無地自容。
別家的女人香噴噴冰肌無汗,他的母、妻、女,卻無時不刻不一身酸臭,這難道還是賣弄骨氣的時候。
元之在屋契上簽了字。
王律師說:「孔女士,有一名家務助理下個月會向你報到。」
元之拍著手,「好極了,媽可以陪孫兒去逛花園了。」
莊允文不相信雙耳,一夜之間,他變成中等階層人物,似做夢一樣。
夜闌人靜,他同老母討論這個現象。
「媽,你不覺得怪?」
「有什麼怪,難道我們家不配走走好運?」
「可是一切都堆一起來。」
「啐,你嫌多還是怎地?」
莊允文沉默一會兒,「兆珍變了。」
「嗯。」
「出院以後,她活潑、獨立、有主張,而且,多出一幫朋友來。」
莊母說:「但她是莊家好媳婦。」
「我好像不認識她了。」
「別瞎說。」
莊允文歎口氣,搔搔頭皮。
「新工作怎麼樣?」莊母忽然問。
莊允文大吃一驚,「你怎麼知道我找到新工?」
莊母歎口氣,「你以為媽是笨人?」
莊允文垂下頭,有什麼瞞得過老人法眼?
元之在房中聽到每一句對白。
身邊的小女孩也抬起頭,似小心聆聽大人說些什麼。
元之輕輕問她:「聽懂嗎?」
幼女不語。
「叫媽媽,你早已學會叫媽媽。」
她不出聲,自元之回來以後,她沒叫過媽媽。
「你不喜歡我?」
又不是!幼女伸出胖胖手來撫摸元之臉頰。
元之歎氣,「我明白了,媽媽原是無可替代的人物。
幼兒伏在她胸前。
元之說:「你將是我的承繼人,記住,我的一切,屬你所有。」
莊允文進來笑問:「你倆說些什麼?」
「我在想,我們一家數口雖然平凡,但是人人相愛,又不知勝過多少人。」
他們順利搬到新居去。
忽然之間,莊允文多出許多親友,平時已經不來往的親戚統統重新發現了他們,紛紛上門敘舊,莊家門楣光鮮,莊允文神清氣朗。
元之手段大方,深得人心。
問及她零用何來,她總笑著回答說:「我做股票賺的。」
幼兒已經會走路了,只是不說話。
同元之十分親近,形影不離,元之走開,她會找她,找不到,會鬧情緒。
關元之做孔兆珍,做得成績斐然。
深夜,元之接到原醫生電話。
「原先生,你好。」
「元之,你的情形,我們都知道。」
元之歎口氣,「原先生,你真是我的守護天使。」
「元之,沒想到你情願做孔兆珍。」
「一則,我已沒有選擇,二則,孔兆珍這身份有發揮餘地,環境可以改良,最主要的是,他們一家深深相愛,一切好商量。」
「元之,你觀察入微。」
「原先生,我們在這世上寄居,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。」元之笑說。」
「元之,我有一事與你商量。」
元之詫異,「不可以現在說嗎?」
「我會派三號同你講。」
元之悚然動容,「三號可以離開曼勒研究所?」
一直以來,三號的外形像一架新進的洗衣乾衣機。
原氏笑,「我們會替它穿上一層羊皮。」
元之提心吊膽,「是什麼事?」
「你見到他便會知道。」
「他將上門來?」元之吃驚。
「是。」
「呃,不會嚇著孩子們吧?」
「你放心,元之。」
「是,原先生。」
放下電話,元之發覺小女兒扶著椅子站在不遠之處,正看著她。
元之不知是這名幼兒獨有強烈的第六靈感,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這種本領,她彷彿洞悉一切真相,只有她一個人,一直知道關元之並非她的生母。
「來,」元之柔聲說,「寶寶來。」
寶寶放開椅子,一步步蹣跚走近,面孔輕輕放在元之的膝頭上。
元之溫柔地對她說:「還一句話都不會講呢,爸、媽、奶、水,統統不會,嗯?」
母女二人擁成一堆。
晚上,莊老太對兒子說:「兆珍溺愛孩子,病癒之後,對子女連高聲責備都未試過,即使極累極累,一樣好脾性。」
莊允文抬起頭,「嗯。」
「其實保姆與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,不過她堅持事事親力親為。」
應允文說:「她同我說,時光如流水,一去不復回,每一天過去都不會回頭,她珍惜與孩子們相聚的每一刻光陰。」
莊母沒聽懂,半晌說:「她不捨得孩子?」
莊允文笑,「想必是。」
他在新崗位上揮灑自如,信心倍增,已非昨日那個吳下阿蒙了。
元之在另一間房裡教大兒功課。
「一隻蘋果,兩隻蘋果是複數,加一個愛司。」
「我過一個全部加愛司?」
「不可一概而論,各有各不同。」
「有什麼不同?」
「你還小,」元之說,「將來自會明白。」還是幼稚園生呢。
莊允文在門縫外無限愛憐地看著他的妻。
元之抬起頭來,朝他笑一笑。
他輕輕說:「我不能想像這個家沒有你。」
元之輕歎一聲。
「你進醫院那一次,真正嚇壞了我,」莊允文猶有餘悸。
「你以為我出不來了?」
莊允文不敢回答,亦不敢回憶。
元之低聲說:「其實日子還是一樣過去,孩子們終於長大,環境一定會好轉。」
「我不許你那樣說。」
元之微笑,她已習慣這種平凡溫馨的生活,實在不想再生枝節。
她可以想像一年一年過去,很快孩子們都長大了,應允文自崗位退休,大家鬢邊添了白髮……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。
故此對三號來探訪,她有點冷淡。
開啟大門時,元之倒是沒想到那人會是三號。
門外站著一個妙齡女郎,妝扮入時,找孔兆珍女士。
莊母已習慣媳婦的各式朋友,不以為奇。
元之迎出來,訝異地問:「我們是認識的嗎?」
那女郎輕輕說:「元之,我是三號,原醫生派我來。」
「呵!」元之震驚,完全看不出是個機械人,這張羊皮披得實在太巧妙了。
莊老太聽見驚呼聲,探出頭來,「什麼事?」
「媽,」元之答,「是我的朋友珊豪來探訪。」
三號直笑。
隔一會兒,它說:「我好,你看你,現在有媽媽、有孩子,還有丈夫,夫復何求。」
「來,我們出去談。」
元之把寶寶抱進手推車坐好。
三號意外問:「同寶寶一塊兒去?」
「我倆形影不離。」元之笑道。
三號十分意外錯愕。
只見元之蹲下喂幼兒喝水,手勢熟練,駕輕就熟,放下瓶子,又親吻幼兒足底。
三號暗覺不妙。
關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,情素已生,看樣子,打算落地生根。
「你不辛苦?」它忍不住問。
元之對三號說:「無論做誰,沒有一個不艱難的,做人就是這樣一回事。」
元之是老資格了,她做過各式各樣不同的人,她有心得可以發表。
「依我看,孔兆珍是最苦的一個。」
「她表面條件的確較差。」
「可是你做得頭頭是道。」
元之笑,「出外靠朋友。」
此刻莊家的環境已經大好,元之開一輛小小房車,與三號到郊外喝茶。
在車上,三號忍不住對元之說:「人類的世界真妖異。」
元之奇問:「是嗎?說來聽聽。」
「你細數去,沒有一個快樂的人,可是人人戀戀不捨,不住在紅塵中打滾。」
「別把我們講得那麼不堪。」
「機械人不說謊。」
元之小心翼翼問:「三號,你為何來訪?」
「元之,長話短說,化繁為簡,原醫生叫我來知會你一聲,你有機會做回你自己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