僑生看著人家曬成金棕色的美腿,喃喃道:「我回去就更改診症時間,一天聽病人呻吟抱怨八小時實在太過分。」
余芒笑說:「每個人的成就感不一樣,我不介意工作。」
一個白衣侍者過來招呼她們。
余芒順口說:「老徐,給我一杯愛爾蘭咖啡,加多一匙糖。」口氣似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客人。
那老徐一怔,可別得罪客人才好,欠著身子含糊地敷衍著退下。
老徐,余芒跳起來,「我怎麼會知道他叫老徐?」
僑生轉過頭來,「你說什麼?」
「沒什麼,沒什麼。」余芒擺著手。
「近日來你吃得太甜了。」
「你又不是食物營養專家,算了吧。」
那一對在沙灘上奔跑的年輕男女走到她們附近坐下。
女郎用乾毛巾擦著糾纏不清的長鬈發,伸出玉腿,擱在男伴膝上,小小足趾上搽著鮮紅色寇丹,艷麗逗人。
余芒很佩服女郎的成就,但並不羨慕,這不是余芒的道路。
余芒一向喜歡觀察事與人,她轉過頭去,打量那位男生,她有興趣知道他長相如何,看看是什麼吸引了小尤物。
他似是混血兒,而且要多謝父母親把最好的因子給了他:漆黑頭髮、高鼻樑、一雙會笑的眼睛、強壯身段,正肆無忌憚地伸出手去搔女友的腳底心。
只聽得僑生問:「你這樣玩過沒有?」
在片場裡,沒有人同導演玩。
「等一等,」余芒說,「我認得這個人。」
「算了,他並非你懂得應付的那類型。」
「他的名字叫——」余芒苦苦思索。
「叫什麼?」僑生笑吟吟問。
「一時想不起來。」
暮色漸漸合攏,天色轉為灰紫,年輕情侶肩並肩離去。
那個俊男的名字已在喉嚨邊,但是偏偏越急越想不起來。
「來,」余芒拉起醫生,「我們走吧。」
「我想多坐一會兒。」
余芒忽然之間非常非常溫柔地對女友說:「笨人,坐到天黑,好景不再,又有什麼味道?趁著身後有路,好思回頭了。」
僑生愕然抬起頭來,暮色中只見余芒微微笑,神情慧黠可愛,與平日只曉得死板板往前衝的余大導判若兩人,這余芒敢情是開了竅了。
兩人走到停車場,余芒忽然說:「讓我來開這程車。」
僑生失笑,「油門與離合器在哪裡你都不曉得呢。」
余芒答:「真的,我沒有駕駛執照。」
「乖乖地在另一邊上車吧。」
「讓我試一試,求求你。」
「余芒,香島道另一邊是懸崖,你怎麼了?」
余芒心中有一股衝動,她非要坐到駕駛位上去不可。
「我只在停車場兜一個圈子。」
僑生把車匙給她,倒是不怕她闖禍,要發動一輛車子,要經過好幾項手續,僑生看扁余芒辦不到。
誰知余芒一坐上司機位,整個人似脫胎換骨,動作靈敏輕巧,一下子發動引擎,並且對僑生說:「機器轉數不對了,要拿去檢查。」
僑生張大嘴,她一定是偷偷學過車,今日好大展身手。
余芒推進排檔,車子呼一下轉彎駛入大路。
僑生急道:「喂,你答應我只在停車場繞圈子的。」
余芒才不理僑生,專注地加速,車子漸漸疾駛,如一支箭似的射向公路。
僑生錯愕多過驚恐,因為余芒這手車開得實在太過曼妙,快車太容易,誰不會踩油門,不怕危險即可,但快得穩,收放自如,逢車過車,不造成任何人心不安,就不簡單。
余芒幾時學會開這樣的車?
不消一刻僑生便明白了,余芒漸漸追近一部紅色意大利跑車,車上男女,正是剛才在沙灘上見過的那對情侶。
兩部車子速度不能比,偏偏余芒一定要逼過去。
僑生警告她:「小姐,請你控制你自己。」
余芒像迷失本性似地不顧一切追貼,兩車在公路上並排疾駛。
紅色跑車司機亦無限驚訝,轉過頭來看她。
這時,余芒記起他的名字來,忽然如失心瘋似大聲吶喊:「於世保,你膽敢開我的車來接載其他女人!」
一言方出,連余芒自己都嚇一大跳,一失措,車子便慢下來墮後。
那輛紅車的司機遭余芒大聲吆喝,吃驚過甚,直往避車彎鏟過去,剎車,停住。
他女伴嚇得臉色發白,「於世保,那是誰?」她尖聲問。
於世保一額冷汗,「我這就調頭去看個清楚。」
他硬是在雙黃線不准轉彎的地方調頭,引得對面整列車響號抗議。
這時候,僑生已經不顧一切把余芒推到一旁,自己坐上駕駛位,厲聲問:「那是你的車?你的愛人叫於世保?余芒,你明天就到我診所來,我要你接受震驚治療,你的病情比我想像中嚴重一百倍不止。」
余芒用手抱著頭不語。
「余芒,你不幫助自己,別人很難幫你,你怎麼會病成這樣,我好痛心。」
正在慷慨陳詞,一抬頭,看見那輛紅色跑車打回頭停在她們前面,那個叫於世保的人下車向她們走近。
「我的天,」僑生害怕,「人家不放過我們,怎麼辦,怎麼辦?」
只聽得余芒鎮定地說:「讓我來講話。」
那於世保走到車旁,打量她們兩人,過半晌說:「我們認識嗎?」
方僑生吁出一口氣,看樣子他只不過風流一點,並非流氓,「是的,于先生,我們是陌生人,我的朋友一時興起,與你開了個玩笑,對不起。」
「可是,你怎麼曉得我叫於世保?」
這時,余芒忽然冷冷地說:「於家少爺的大名,出來走走的人誰不知道。」
於世保覺得這句話聽了很受用,他一向自命不凡,最要緊在異性面前講風度,這兩位女士雖非國色天香,但臉容十分精緻秀氣,他不會對她們無禮。
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,「你為什麼說車子是你的?」
余芒看著他,「因為我知道它不屬於你。」
那於世保停一停,「你說得對,但是——」
那邊他的女伴見他俯著身子與另外兩位妙齡女子說個沒完沒了,心中有氣,使勁響車號催他。
於世保無奈地聳聳肩,抬起頭,發覺駕駛位側那名女郎正揶揄地笑他,那抿得很俏的嘴角像煞了一個人,他一震。
看仔細她的面孔,小於恍然大悟,不禁放下心來,「我知道你是誰,我看過你的照片,你是一位導演,你姓……你姓徐。」
僑生既好氣又好笑,「錯。」
「那麼,你姓余。」
他的女朋友快把喇叭按得爆炸,這個時候,有輛警車經過,見此情形,慢駛停下。
法律就是法律,於世保乖乖走回自己車子去。
僑生接著也立刻把車子駛走。
她叮囑余芒:「明天,在我診所見。」
這是心理醫生的特權,他們問長問短,揭人私隱,是盡忠職守,還收取昂貴費用。普通人敢這樣,一定被親友用掃帚掃走。
回到家中,余芒出奇地疲倦。
她真怕方醫生問她如何認識於世保。
講給醫生聽,醫生也不會明白,余芒從來沒見過於世保,正等於余芒從未學過開車一樣。
余芒坐下來,苦苦思索,怎麼樣描繪這個奇突的情況呢,簡直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暗地裡指揮她的言行舉止。
想到這裡,余芒一愣,用手護住脖子,這倒是一個具體的說法。
余芒不愛顏色,余芒不喜言笑,余芒古板、余芒不貪玩、余芒沒有異性伴侶,另外一個人,與她恰恰相反。
照心理學家方醫生的說法,那另外一個人,其實就是余芒本人的另一面,她患性格分裂症,長年渴望做個多姿多彩的人,所以那一面終於像積可醫生的海德先生般浮露出來。
這是最健康的說法。
但又怎麼解釋那些驟然出現的人名與地址?
余芒累極入睡。
小林製片第二天一早來接她。
問她看過劇本初稿沒有。
余芒搖搖頭,小林欲言還休。
余芒答應盡快看。
她們跑兩個電台的現場節目,回答千篇一律的問題,搜索枯腸,尋找話題做宣傳,為求群眾知道,她有一件作品,即將排期按場次出售,在兩個星期內如果賣得不理想,可能下次就不會有機會再玩。
自錄音間出來,小林讚她比去年做得好,但「仍然似不大相信宣傳這回事似的。」
余芒的確覺得詼諧,觀眾沒評分,她自己先上場吹噓起來,這同口口聲聲自稱美人有什麼分別。
小林跟她那麼久,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,便低聲勸說:「通行都那麼做,你我豈能免俗。」
余芒只是覺沒趣,低著頭訕笑。
「晚上我們上電視,有無新綽頭?」
「有。」
小林興奮,「說來聽聽。」
「比武招親。」
「啐。」
「小林,青山白水,就此別過,今晚在電視台再見,你先去逮住男女兩位主角,跪下來求他們幫忙吹牛。」
小林一聲得令去了。
余芒正等車子,忽爾一輛紅車輕輕滑至。
她怔住,他找到她了。
司機探頭出來笑,雪白牙齒,雙眼閃閃生光,套句文藝小說的陳腔濫調,他給余芒一隻狼的感覺。